一个荒坡故事(二) 爷爷的挑夫经历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一个荒坡故事(二)

爷爷的挑夫经历

每次我们进出山的时候,路过马王祖坡顶,父亲总是以崇拜的目光默默不语地看一看坡顶上的战壕。长长的蜿蜒在坡顶的战壕内杂草与荆棘丛生,与坡上大片茅草地里了无生气不同的是,这里的杂草和荆棘长得特别茂盛,山雀在荆棘丛里跳跃着,有时战壕里还会蹦出一只野兔来,竖起耳朵,两眼盯着我们。英雄的鲜血悲壮地染红了这条战壕,几十年过去了,战士的鲜血好像还一直在滋养着这条战壕里的生灵,告诉后人,这里曾经的坚强不屈的中华民族精神。

我们走过坡下一片水田,这里有一条小溪,小溪边的土墙曾是日本鬼子进攻的遮挡物和依托。每次路过这里时,父亲都要吐上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一句,该死的日本鬼子,就该千刀万剐了你们!他以巫师的神秘的目光,仿佛看到了日本鬼子兵的阴魂不散,依然蜷缩在溪边的土墙下面,他是在用唾沫驱散这里的邪恶鬼魅。父亲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来源于当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那一年,爷爷落入日本鬼子的魔掌,受尽摧残。

家乡的寨子

当年寨子里“跑日本”时,我寨子里的人全都躲进了寨子后山里。我们寨子的后山不是指后龙山,而是后龙山纵深山里,由四条大山冲和十多条小叉冲组成,山岭不是很高,连绵起伏。山岭与山岭之间有山梁相连接相通,山梁和山岭上面树林里有宽阔的道路可行走,四通八达,外人进到这里就像进了迷宫一般。山下的冲里是大片的水田,山上是茂密的古树林。据说从宋代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建寨开始,一旦遇到有战乱,寨子里的人就依托这里的山林躲藏。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寨子里的人一代又一代,在这里不知躲避过多少劫难,至今,我们的寨子依然完好地屹立在这块土地上,我们的族人依然在这里繁衍生息。据老人们讲,那山岭和山梁上的相互连通的道路就是古先人们修建的。此就所谓: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其来我去,其去我来。寨子里进山躲避战乱时,往往组织有序,纪律性强,如躲在山上的人一律不准生火煮饭,只能吃冷食,以免暴露踪迹和让敌人看见青烟后寻迹而来,也不准大声喧哗,以免让敌人发现。入山的各个路口和山冲的关键位置都布了暗哨,并有联络信号。躲在山上的人一律靠近山岭山梁,一旦敌人进来搜山,躲藏在山里的人可以根据情况,依靠山梁上的通道灵活机动转移。

爷爷在“跑日本”时,是寨子撒出中殿后的四个人之一。我们的寨子有上千人口,殿后的四人为了不漏掉一人,反复检查寨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在检查了最后一遍后,四人确信寨子里的人已全部撤离了,他们才走向寨子通往后山的路上。此时,日本鬼子突然闯进寨子,爷爷和三个同伴为了不暴露寨子里人的躲藏之地,他们放弃了走通向山里的道路,不得不躲进一座房子的仓楼上。这座房子在寨子中是一个独立四合院,除后面靠着后龙山,三面都是水田。当时,日本鬼子已发现了四个人,分两路向这座四合院包抄过来。爷爷见事不妙,在日本鬼子还没有完成包抄之前,让三个人从房子后门悄悄上后龙山逃走。为了吸引日本鬼子的注意力,爷爷从仓楼的栏杆上纵身跳进水田里,故意暴露在日本鬼子面前,两队日本鬼子兵将他团团围住。那三人趁机爬上了后龙山,在没有被日本鬼子发现的情况下安全逃脱。爷爷被日本鬼子抓住后,装成聋哑人,对于唱了几十年傩戏的巫师,爷爷的演技非常高超,扮演得惟妙惟肖,日本鬼子看不出破绽。

日本鬼子带走了爷爷,让爷爷随军做挑夫。爷爷那时还在想,自己上了年纪,又是聋哑人,日本鬼子不可能把他怎么样。然而,日本鬼子凡在沿途抓住的男人,不论老少,一律强行充当挑夫。可怜我的爷爷年近六旬,又自幼从事巫傩教技艺,当时他已是当地声名显赫巫师,因职业原因,他虽然在巫傩演艺上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人,但很少从事挑担之类的重体力劳动。做日本鬼子的挑夫,要挑一百多斤的担子,一路跟在日本鬼子队伍的后面,有日本鬼子看押着,走慢了跟不上时,日本鬼子就用鞭子抽,用脚踢,用枪托砸,看不顺眼时也是拳打脚踢。休息时,丧心病狂的日本兵一边抽烟,一边用燃烧着的烟头烫挑夫的大腿取乐,还要进行比赛,看谁烫的人多。一路上,爷爷亲眼目睹了七个年老体弱或是年少的挑夫,因跟不上队伍惨死在日本鬼子的枪托之下。活下来的挑夫中,绝大多数人的大腿上都留下了烟头烫伤的疤痕。据父亲讲,爷爷回家后,他数过我爷爷的大腿上的疤痕,一共有五十三个,还不包括那些重叠在一起疤痕,那已是无法辨识清楚了。

爷爷随日本鬼子的队伍到达武阳后,中国军队对日军进行了围追堵截,日军在武阳田野里和村庄里窜来窜去好几天,走不出中国军队的包围圈。当时正值暮春夏初交接之际,天气变幻无常,一会儿下大雨,一会儿太阳又暴晒,淋雨时雨水淋湿的衣服,到了晚上冰冷冰冷的,太阳暴晒时似火烧,浑身的汗水湿透衣服。挑夫中有好几个人顶着烈日在路上挑着担子,走着走就瘫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最让爷爷难受的还是精神上的折磨,日本鬼子连畜生都不如,丧尽天良。有一天,在武阳街上附近的一个院落,几名日本畜生对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进行了轮奸,之后,又用刺刀将这位老太太捅死。这位老太太本来被儿孙们背着要“跑日本”的,但老太太固执地认为带着她是家人的累赘,死也不愿出去躲避,认为她这么大的年纪了,日本人来了也不可能把她怎么样,她老人家信奉着“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的民间俗信,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老人家哪里知道日本鬼子是一群毫无人性的恶魔,是恶魔就能做出了令人发指的兽行。我爷爷还亲眼看到了一个一个惨不忍睹的场面。在武阳一个偏僻的山冲里,那里单独住着一户人家,也许是因为太偏僻,得不到日本鬼子要来的信息。那是一个残阳如血傍晚,被中国军队打得失魂落魄的日本军队逃窜到了这条山冲,当时,这户人家的一家三口正在家里吃晚饭。老羞成怒的日本鬼子闯进这家屋里,枪杀了这一家人。日本鬼子在武阳烧杀奸淫,无恶不作,给这里的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罄竹难书。

爷爷十多天后,从距离家里一百多里外,一个叫做唐家坊的地方脱逃。当时,捉住爷爷做挑夫的那支日本军队,在唐家坊境内被中国军队重重包围并压缩在一块狭长地带,大势已去惊惶失措的日军只顾逃命,无暇顾及那些挑夫。挑夫趁机四散逃脱,后来这支日军被中国军队彻底干净地歼灭。

当爷爷回到家里时,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他一身伤痕累累,衣不蔽体,拄着一根拐棍,三步一歇。那是一个清晨,爷爷用三天时间艰难走完了一百多里路,他坐在村子前面的石拱桥上歇息时,被寨子里出来挑水人看见了,那人扔下水桶就往寨子跑去报信,不一会儿,全寨子里的人都跑出来了,他们看到我爷爷的模样时,大家忍不住失声痛哭。爷爷在日本鬼子折磨下和枪林弹雨中捡回来了一半命,却因途中生病上火发烧,永远失去他的左眼,还带回来了一身的伤病。最重要的是,他身为巫师,在看到了日本鬼子极度残暴的兽行后,精神上受到了极大摧残,回家不到两年便与世长辞。爷爷因遭受生前失去一只眼睛的痛苦,他临终时想着的是他的子孙后代不能再失去眼睛,他留下遗言,在他去世以后,他的子孙中如果有眼睛掉入灰尘或者患眼病,只要到堂屋门口喊他,他就会回来为子孙吹掉眼里的灰尘,医治病痛的眼睛,这是他临终前最美好的愿望了。

家乡的石拱桥

亲眼目睹过马王祖阻击战的爷爷回来后,经常对人说,好在有中国军队把日本鬼子挡在马王祖,拖了他们一天一夜,延迟了日军进攻武阳的时间,让武阳境内的绝大部分老百姓躲进了深山老林,不然,武阳的老百姓还不知还有多少人遭殃。爷爷还说,日本军队有几千人,在马王祖被挡了一天一夜,他们还以为我们中国的军队有几千人,后来才发现守在这里的中国军人只有十二个,这十二个中国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当时,日本军队被挡在马王祖,他们曾派人侦察关峡隘口,结果被隘口的险要地势吓破了胆子,不敢过去。

爷爷所说的日本鬼子不敢过关峡隘口,在爷爷去世后,当地就有了一个传说,且越传越神。有人说,我爷爷亲眼看到日本军队准备过隘口时,峡谷中石神祠里的石头菩萨显灵了,他变成了一个巨人,坐在定远桥上,把住隘口,将脚伸到河里去洗脚戏水,日本鬼子看见峡谷里有一个这样的巨人挡路,以为是神仙不准他们过去,吓破了胆子,不敢过隘口,只得改道去武阳。这话因为是假托当地著名巫师之口,也就是我爷爷之口,当地各个村寨苗民有笃信鬼神之风,因此深信不疑,竟然成了此地广为流传的神话故事。

事实上,日本军队在梅口强渡巫水失败,没能越过那里的隘口,已判断出中国军队在梅口、关峡两处地势险要的隘口,一定派了重兵把守,想要突破过去已是不可能了。实时情况也确实如此,当时中国军队派了重兵在此两外隘口布防,关峡隘口的两边的山上,至今还有当年中国军队修筑的防御阵地遗迹。于是,日军放弃了沿巫水河而下,攻洪江,直取安江的计划,而是起用了第二套方案,沿武阳至瓦屋塘,经水口扑洪江,然后协攻安江、芷江。而这条路线上,中国军队兵力较为空虚,需要重新调兵布防,马王祖阻击战就是在此背景下发生的。马王祖阻击战,为武阳一带老百姓转移赢得了时间,最重要的是,为中国军队调整兵力布置,合围这支四千人的日军抢到了有利战机,因此,中国军队才有后来的武阳大捷。武阳大捷后,何应钦在芷江总部向前来采访的中外记者宣布:“武阳之捷开湘西战役胜利之先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