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呢,我还小,不到一周岁吧,母亲抱着我到邻居程二婶家串门儿。前脚刚进门,后脚又跟来一个女人,叫张大脚,也抱着小孩,是个女娃。大家坐下扯闲。扯着扯着,忽然,程二婶说话了。程二婶是看着我和那个女娃说话的。程二婶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呢。随着程二婶的话音,我一咧嘴儿,笑了。那女娃儿呢,也一咧嘴儿笑了。于是,屋里的人都笑了。笑着笑着,张大脚不笑了,因为她觉得腿面上热乎乎的,抱开一看,原来是她女儿尿了。还没完呢,哩哩啦啦,淋了她满鞋。这事儿呢,我都看着了,听着了。可我那时不记事儿,具体细节都是后来听大人讲的。这事儿呢,就像是树上的叶子,随风一抖,啪啪,在空中飘了几下,就不见了。可谁也没想到多年以后,有人会把它捡起来,在手中抖搂抖搂,抖出一篇文章来。这时间过得快呢,我们这里叫“一靠下子”。怎么个一靠下子呢?您想呀,两个东西,靠着了,不就是一瞬间吗?所以叫“一靠下子”。一靠下子,就“靠”过了十来年。这一天,王大嘴到我们家来了。王大嘴是谁呢?就是张大脚的丈夫、王大丫的父亲。王大丫是谁呢?就是当年在程二婶家尿尿的那个女娃呀。王大嘴来,还叫来了程二婶。王大嘴说,他二婶,你说句公道话,那天是不是你做的媒?你说,二品和大丫是天生一对呢,对不对?程二婶说,对呀,可那不是扯闲吗?王大嘴拧眉瞪眼,说,什么话?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可是大媒人哪,吐口唾沫都是钉子,咋能赖呢?赖不掉的,大丫就是胡家的人了。王大嘴撂下话就走了。这景儿呢,我没有看到,都是听别人讲的。那天放学,走在村路上,就有人对着我乐,说,王大丫要做你的媳妇儿呢。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呢。说,嘻嘻,嘻嘻,嘻嘻嘻。后来,我就琢磨,王大嘴怎么会把那片飘散的树叶又给捡起来了呢?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三条理由来。一是呢,我家新盖了三间大瓦房,这在当时清一色茅草屋的村里,绝对是个亮点。也许王大嘴想,女儿一嫁过去,就能住上大瓦房,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呀。这第二呢,我会讲古,当时我才十来岁,讲古却是全村乃至全乡闻名,《东周列国》,《前后汉》,《金枪盗马》,《精忠岳传》,都能说上两口。王大嘴呢,偏偏也喜欢讲古。没事的时候,总让我到他家里去,讲古。这第三呀,就是我这长相,挺标致的。熟悉我的人听了,可能会哈哈大笑,可我说的是真的。那时的我,用讲古的词儿,叫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用王大嘴的话说,有富贵相,能大出息呢。当然,现在,我长走样了,又矮又胖,这可是当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儿。王大嘴要将王大丫说给我做媳妇儿,这件事儿,我是不好发表意见的。但从心里头,还是愿意的,因为我早就对王大丫有点小朦胧感。后来呢,程二婶又到我家密谈了几次,她大概是收了王大嘴的好处了,尽量把话往好里说。于是,我母亲首先点了头,认下了这门亲事。我父亲呢?也勉强点了头。但是,看得出,他心存疑虑。他说,如果二品考上大学,可怎么好?父亲的话显然切中要害。是啊,那王大丫虽然长相喜人,可脑袋却是木头的,吃不进书,辍学了。母亲也觉得有理,但,她说,到那时,就是把亲事回了,王大嘴也不会有意见的。后来呢,我就真的考上大学了。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村里好多人都到我们家来贺喜,只有王大嘴没来。父亲说,该把这门亲事回了。解铃还须系铃人,父亲就让程二婶去说。还算顺利,程二婶回来说,好了,王大嘴没话说,还向二品贺喜呢。我们一家松了口气。可这时候,王大丫出现了。王大丫是在那个午后出现的。是夏天呀,天气十分热,热得像啥呢?像蒸笼,何况,又是午后呢。王大丫刺耳的声音从她家里像太阳一样刺出来,一路刺到门前的水塘边。那个午后,一下子出现了两个太阳啊。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天上的那个太阳,泼辣辣的,像蛇一样吐着毒芯儿,地上的这个太阳,也泼辣辣的,像蛇一样吐着毒芯儿。人们都贴在门后或窗户后面,带着一种渴求,一种快意,仔细听。那时候,我也贴着我家大瓦房的后窗听。我家的大瓦房正对着水塘,听得真真切切。王大丫骂什么呢?王大丫骂,你妈妈的不就是考上个破大学吗?哪个稀罕!王大丫骂,你妈妈的不就是将来要端公家饭碗吗?哪个稀罕!王大丫骂,你妈妈的不就是想娶一个城里女人吗?你就是娶了县长的闺女,哪个稀罕……王大丫骂,骂得热火朝天,将这个夏天的火热推向高潮。听着她的骂,我在心里说,你妈妈的幸亏不是我的女人,如果是我的女人,我还不难受死呀!我听到外面屋里父亲和母亲在争吵,母亲说,凭什么让她这般毒骂,我去说说理。父亲拉住母亲说,算了算了,让她骂去吧,这一骂,就算两清了!这事呢,一靠下子,就过去许多年了。这许多年里,我在城里上班,托乡村女人王大丫的“骂福”,我还真一不小心娶了县长闺女。我官运亨通,很快做了某局局长。工作之余,我会偷偷找一些美貌女子开开心。这一天,我很自信地对一个美貌女子做了一个小动作,没想到那女子“啪”地翻了脸,说,靠,你以为你是个破局长就想干啥干啥?拂袖而去。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靠,城里女子,怎的一点修养也没有,跟王大丫一样!
【刘宁评点】出色的人物描写是一篇小说成功的必要条件,古人在谈到小说技法中的人物塑造时提出过一个标准,叫“画人如见其人”。小说家无他凭借,一纸一笔而已,却要将常常只是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闪烁的面孔带到读者眼前,而且要比现实生活中的人更加活色生香。这谈何容易。要达到这个标准,一个小说作者首先要学会尊重自己笔下的人物,要让他们吃自己田里长出的米,说自己心里的话,在自己家旁边的小河里游泳,爱上自己能够经常见到的女人。邓洪卫笔下的王大丫撒起野来让人瞠目,大笑,过后想想还有点佩服。邓洪卫无疑达到了古人所说的那个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