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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父亲时他已经癌症晚期了，准确地说就是在“等死”了!虽然这种说法无比残酷。早几年前他就得了这个病，动了手术也不见好转。医生告诉我们，父亲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父亲从家人闪烁的言语之间对自己的病情有了几分了解，很快就做出了要回老家的决定，不想去世后在湖北火化。他过世的父母、祖上和健在的兄弟姐妹都在老家河南，他跟老妈脾气不合，所有这些就成了他必须回老家的理由。当时我还小，对于父亲和家人的的感受根本无法体会，我还是快乐地上学、玩乐，甚至在父亲拎着包要上车的时候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车走了，我也蹦跳着去上学了。父亲一个人回了老家，无家孩子般寄居在我叔叔家。白天帮忙干些轻活儿，晚上就住在从叔叔手里买来的、窄小的李家老祖屋里，那是我们在老家唯一的财产。我到达那个应该被称为“故乡”的小村庄时已经是下午，不是农忙时间，村里闲人不少，三问两问我就顺利找到叔叔家。那时父亲正靠在门边，还是那件直晃荡的灰色涤卡中山装，并不冷的天儿，他竟然把手拢在袖子里，垂着头，不知是打盹还是在想事情。阳光穿过院里的大桔树，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他猛然抬起头，像是被吓到一般，几秒钟之后才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你咋来了?你咋回来了?你妈咋放心叫你一个人回来了?”那时候，从村里到县上再从襄樊到老家，我得站在村边等早上四点多的第一班车，然后等轮渡等转车。故乡与我之间足足隔着一整天两头不见太阳的距离。这次还是因为我在襄樊的姐姐家住了一晚，所以到家的时间稍早一些。他向我快步奔来，如果他的身体状况可以跑起来的话，我相信他定会向我跑来。他接过我的大提包，一只手紧紧拉住我，问我:“吃饭没?吃饭没?”语气是急促的，好像晚一秒得到否定的消息我就会被饿坏。在得到我“不喝”的答案后，他领着我拐了弯:“你叔家没人，咱回咱家去，把东西先放咱家。”他该是多么开心嘚瑟吧!他向所有在路上遇到的人一遍遍介绍我:“这是我小闺女，小六，才从湖北回来，一个人啊！”每次回去，他都已做好饭，穿得齐齐整整站在村口等我。菜是他自己去买的，叔家菜地也有菜，他却宁愿走路去镇上买，只为让我吃的好点。父亲变着花样给我做饭，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他病情加剧，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那时寒冬临近，他偶尔连大小便都不能控制。我请了几天假，边等待母亲回来边照顾父亲。尿布一盆盆堆满，我拿到河边用刷子使劲刷，手冻木了，我丢下刷子使劲往手上呵气。河床底的料姜石下面躲着一只只硕大无比的癞蛤蟆，我捡起小石头砸过去，它们懒洋洋地往同伴身上挤挤，又趴下睡去。那时候的我愚笨无知，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每分每秒都在“等死”的人的心情会是多么崩溃而绝望;或者更准确的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些，所以我还是痴傻简单地快乐着。洗完回去，我在父亲床边跺着脚跟他说话，告诉他外面有多冷,那些癞蛤蟆多么笨，还问他冷不冷。他不回答我，却一遍遍叮嘱我，让我记住我在老家的责任田在什么地方，有多少，等老妈回来了给她说一声。末了他说:“你这样孝顺，我死了也值，到时候你就别哭我了啊!”他终究是一直惦记我的，在他的心里，我没有地，以后吃饭都是问题。所以在我回到老家没多久他就五次三番去找队长，只为了给我求一份“未来吃饭的保障”。父亲虽出生在农村，但自小家庭富足，从不曾为生活担忧过。即使之后某个特殊的时代，使他终于知晓了生活的不易，可他依然比别人多了几分淳朴少了许多心机，自尊且骄傲，贫穷却清高。正因这样，成年后的我每忆此事都不能释怀，我不知道父亲因为那块小小的田地在人前受了几多委屈。同样骄傲而倔强的我却是宁愿饿肚子也不希望他受别人一丝委屈的。他爱美衣爱美食爱花花草草和大自然中一切的美好，还对新生事物保持着极大的兴趣。他是个农民，却是个最不像农民的农民。现在在我身上倏忽而过的某种像极了他的影子，大约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天儿一天天冷了，父亲的病也一天天加重。疼痛的折磨让他脾气越发暴躁，他对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会发脾气乱骂，连哥哥也不例外。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痛苦地远去。父亲的遗体已经擦洗干净,也换上了簇新的老衣, 就是那双鞋，怎么也穿不上。老妈试过，叔叔试过，姑姑试过，我的哥哥姐姐们都试过，可就是把鞋穿不到父亲的脚上。我走过去，拿起鞋，轻轻松松就把那鞋套在了父亲的脚上!我没哭，只是忽然头疼得再也站不稳，那时的我才真正明白，这个最爱我的人啊，终是再也不能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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