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往事】杨盛荣作品|苗岭人家那些事(续)
苗岭人家那些事(续)
杨盛荣
(一)
大杨家,人杰地灵、古树参天、水秀山青。
进北和进南是堂弟兄,又是两老庚,从穿衩裆裤、麻雀子沾灰起就是铁哥们。如今,岁月不饶人,都是年逾古稀的人了。
进北有三个崽,人人成器、个个出息,山冲冲里飞出金凤凰,都相继考上了大学,光宗耀祖,脸上生光。
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井水当酒卖,还说没有糟。进北常常唉声叹气。
进南也有三个崽,个个读书差,没一个考上大学的,脸上无光,更是唉声叹气。
进南唉声叹气还讲得过去,进北唉声叹气就没道理可言了。
进南道:"老庚呀,只有你好的,还唉什么声叹什么气气,唉声叹气的该是我才对。整个苗岭就数你八字好,哪个不竖起大拇指?三个崽一个比一个能,不但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考的考研、读的读博、留的留洋,真是能人出在一窝!
老庚呀,不是我说你,一个人要知足,知足才常乐!不像我,养了三个啥宝崽,没一个读书很的,还考什么大学,放尿勺!要和你比的话,我只有搓根糠头索到背头山茶树上吊死!
进北道:"老庚,话可不能这么讲,你哪里知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崽虽然考上大学,可是天南地北,一年回不了一趟。过年了,伸长脖子望他们回,回来了屁股没坐热,就赶着去投胎似的上班去了。
老婆子常年累月不在家,忙得不亦乐乎,带了大崽的儿子又带二崽的女,带了二崽的女又带三崽的宝宝。有支歌不是唱“害老老害老老吗”?留下我个孤寡。
哪像老庚你,三个崽虽然没考上学校,却个个在身边,朝相见晚相逢。虽然分了家,个个孝顺你,油盐柴米样样送上门,头痛脑热,随喊随到,不是去镇医院就是上县医院。天理良心,看看是你好还是我好?你才是快乐变神仙呢!"
(二)
大杨家出人才,小杨家出矮子。
毛狗叔个子不好,绝不超过一米五,矮有矮的好处,在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购买的年代,做件衣布少用几尺。如果天掉下来有长子顶着,矮子乐得逍遥。有人背地里挖苦他三叠牛屎高,象水浒里卖烧饼的武大郎。毛狗叔看得开,卵请你莫讲,怕你初一讲到十五,嘴巴生在他身上。
毛狗叔的儿子光凯替种,比他老子还矮,还生了一副娃娃脸。好不容找到个对象,年近三十了,到公社去登记,公社罗秘书官僚主义,说他人太小不给登记。光凯不善言辩,讲话有点口吃。
回到家,毛狗叔道:"凯凯,看样子你没登记上,又嫌你矮小。不要紧,明天老子带你去,为你作证。"
六七十年代,还是人民公社时代,公社就在离小杨家里半路的风水庵,那时叫桐木公社。
桐木公社管辖的地域颇宽:下有雀林、江口、丛山坪、楼脚头;上有大杨家、小杨家、店子上、桐木、吴家、上九家、岩路头、长冲、大溪、通坪界、桥头水、老祖、肖家等,都是平地少丛山峻岭多。
毛狗叔吃过早饭,背把柴刀头戴斗笠,脚穿草鞋,带着光凯及未过门的儿媳李双双,风风火火来到公社风水庵。还没进公社大门就扯开嗓门喊道:"罗秘书,你凭么子不给我儿子登记?"
罗秘书道:"毛狗叔,你清早背把柴刀闯进公社想把我罗亦劈了?不是我不给你儿子登记,实在是他太小,还没长高大。"
毛狗叔道:"借我十个胆也不敢惹你罗大秘书。我是背把柴刀上通坪界看望道成和桂花两口子,顺便砍担柴回来,路过公社给儿子登个记作个证。
你看他小,快二十九吃三十的饭了;你看他不高是吧,请看他老子我,连种都只这么高,儿子还能高到天上去?"
罗秘书笑道:“毛狗叔,儿子结婚登记用得着你老子来作证吗?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登记就是,你去你的通坪界吧。”住在通坪界的道成和桂花,是从小杨家迁徒去的,离小杨家十多里,和毛狗叔是多年的隔壁邻居,感情深。
(三)
道成有两个崽,一个叫生水、一个叫生田,从父母身边分家出去多年。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如今父母老了,要靠儿子赡养。当初毛狗叔在场,讲好了老大生水养父亲,老二生田养母亲。
桂花体弱多病。风吹得倒,每年吃药的钱比吃饭的钱还多,人瘦得皮包骨,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得了胃癌,而且是晚期。
生田问医生能不能动手术,医生说可以。不过要一大笔手术费,就是动了手术,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最多只能活半年。
生田征求母亲意见,桂花坚决不同意手术,一个人反正要死的,捡些药回家。不到半年,桂花果然一命归天。
当初讲断了的,父母生老病死管到底,所以母亲的生病吃药安葬费全由生田出,生水一分一厘没出。
桂花死后,生田把母亲生病吃药安葬借的钱一一还清了,日子一天天过得松活起来,生水嫉妒得要死。
父亲道成七十多岁了,身体壮得象条水牛,吃得睡得。生水没说什么,老婆爱香多嘴多舌:“爸爸身体好贼了。妈妈都死好多年了,当初要是赡养妈妈就好了。”言下之意是嫌弃爸,愿他早死。
道成听不得闲言,跟生水说:"我要回小杨家老屋里去,你按月给我抬粮就行了。"只身一人从通坪界搬到小杨家。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背时,卵生疮,卵背时,死婆娘,喝口凉水被呛。道成在厕所里无缘无故跌了一跤,断了腿骨。生水得信从通坪界下来,把父亲弄到新邵医治,花了不少钱,比弟弟生田给母亲治病的钱多得多。
有好心人说:“生田呀,你爸爸摔断了脚,你连照影不打个,怕讲不过去吧!你也是父母所生,人心是肉长的。”
生田把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抢白别人说:"你晓得我条卵!你算老几,来教训我!当初讲断的,毛狗叔在场,父母生老病死,各负其责。"
旁人议论纷纷:这些兄弟,薄情寡义,太过分了!比起同村常奶奶的崽女来要差多远有多远!常奶奶有三男两女,除了老大德发解放前夕被抓壮丁去了外,还有两男两女。老二叫德兴、老三德旺,大女叫芙蓉、二女叫兰香,都已成家立业。常奶奶真是福寿齐天、儿孙满堂。
(四)
常奶奶年事已高,躺在床上好些天了,不吃不喝,崽女们要送医院她死活不肯去。
外出打工赚钱的孙崽孙女,外甥外甥女远天远地赶了回来,轮班守夜。
常奶奶说:"你们不要管我,我没病一时还死不了,自管去睡。我要走时会告诉你们的。"又过了三五天,一天,村口的大樟树上,猫头鹰叫得特别狠:"快哭快哭,拕坑拕坑!"叫的人心慌,全身起鸡皮疙瘩。
常奶奶对大女说:"芙蓉,去把你二哥三哥喊来,娘有话说。"德兴、德旺来了,常奶奶说:“芙蓉兰香两姐妹替娘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梳个头,娘要去了;德兴德旺两弟兄听着,娘死后,一、要给你大哥德发的高灯继续点;二、我死后的一切费用开销,两人二一添作五平均分摊;三、把我和你爹安葬在一起。"两兄弟含着眼泪频频点头应着记住了。
交代完后事,常奶奶象走亲戚一样,两眼一闭,安祥地驾鹤西去。
只听得屋里一片哭娘叫奶奶叫外婆的哭声,大家忙着烧的烧落气纸、放的放鞭炮,红白都是喜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五)
要说教育有方,常奶奶在苗岭算得一个,但要比起岩路头的秋婆婆来还稍逊一筹。
秋婆婆快九十岁了,真是福星高照。她有个独生崽叫天祥,也已年过花甲。
天祥老婆死得早,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是他又当爹又作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不容易啊!如今崽长大,女出嫁。
两个崽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海南打工,女嫁在坳上头,女婿到长沙学得一手好烹饪,在镇里一家店里掌厨。他(她)们常给老奶奶和父亲寄钱,颇为孝顺。
秋婆婆年事已高,常卧床不起,有时起来也只在屋前那块青石板坐坐,白天晒晒太阳、晚上数数星星。偶尔听到邻居闲言,切切私语,说她儿子天祥变了。不但打牌赌博,还到镇上鸡婆店去。
有天夜深人静,秋婆婆躺在床上假寐,听到大门吱呀一声,知道天祥轻手轻脚回来了。
秋婆婆在床上有气无力的道:“祥祥,你四来了。"
天祥应道:“嗯,娘还冒闭?"
秋婆婆道:“到娘床前来!”语气有点严厉,天祥走到床前。
秋婆婆命令道:"给娘跪下!"
天祥道:"娘,男儿膝下有黄金,儿子都六十多岁了,就不跪了吧。"
秋婆婆声言厉色道:“跪!管它黄金白银,一百岁你还是我儿子!"
"啩嗵"一声跪下,秋婆婆又道:“跪拢来点!”百事孝为先,天祥是个孝子,对娘不但孝而且顺,要他跪就跪、要他跪拢点就拢点。
秋婆婆伸出干柴般的手,朝天祥脸上掀了过去,可是掴耳光的声音一点也不响,用蒲扇拍蚊子的声音响多了。
秋婆婆喘着气道:"我打——打死你这个报应崽!我黄家祖上从你爷爷的爷爷下来,不打牌不押宝不嫖娼,到你手里就变了。你不但打牌押宝,还老远跑到镇上,花五十块钱睏鸡婆,你还是黄家子孙吗?你对不对得起列祖列宗,你怎么给儿女作榜样!我打……”一口气接不上,晕了过去。
天祥号啕大哭,忙用手指去掐娘的人中。秋婆婆缓过气来:"一嘿,你还哭?是娘打错你,冤枉了你?"
天祥边哭边道:"娘啊,我的亲娘老子,你没有打错,也没有冤枉我,该打。想当初,你老人家是苗岭著名的铁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娘老了没力气了,打不痛我了,才想起好哭。娘,是儿子不好,惹你生气,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要你打,打脏了你的手,儿子替你打。"说着,伸出蒲扇般的巴掌,左右开弓朝脸上掴,边打边骂:“打死你这个不成器,混蛋加八级的东西!"
(六)
说到孝顺父母,天祥的亲家坳头肖万有才真够有味哩!
肖万有年过花甲,是个病壳子,百孔千疮,身上没处好肉。上坡气管炎、下界关节炎、肺气肿、脑梗塞、高血压、糖尿病,世上的病被他个人承包了,吃的药足足可以开个药店。骨瘦如柴,全身割不下四两肉,走路风都吹得倒。万有的父亲肖来顺却身体好,八十五六岁的人,伤风感冒没得个,外出放牛,回家挑担柴百数斤,边赶牛边走不感费力。
按理说,父亲身体健康,欢喜还来不及,家里有一老是个宝嘛!
万有却气得吐血,责问他老子:"爸爸,做么子你的身体这么好,却把疾病传给你儿子?为什么不把健康长寿的遗传基因传点给我呢?你是个自私鬼!只管自己快活,不管你儿子死活!“说着拖住来顺,"爸爸,我两爷崽寻个河里水深的地方跳下去淹死算了!早死早投胎。"不是旁边人劝阻,真的要跳河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世上竟有儿子拖父亲跳河的,荒唐!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