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部片让人如此恐惧?

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上,有一部电影引发了地震式的反响。
它不仅仅夺走了同届参选电影的注意力,还被放进电影史的视野范畴中去讨论。
首映过后,豆瓣上的第一手观后感几乎全五星震撼好评。
纷纷赞叹道见证了里程碑式的时刻。
但同时也有一些人不忍看完,中途离场。
接着多名俄罗斯记者指控该部电影以艺术名义绑架虐待演员。
IMDB显示仅有6.5分。
国内媒体平台上也出现了反对恐惧的声音。
豆瓣上的评分开始跌落至7.0分。
面临极端的评价和巨大的争议,DAU成为近期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字母。
相信这么多天来大家已经在大大小小的文章中看过它的相关介绍了。
DAU来源于俄罗斯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最早构思的拍摄对象,前苏联著名物理学家Lev Davidovich Landau(列夫·达维多维奇·朗道)名字的最后三个字母。
然而在开拍前一周,原本计划被推翻重来。
随着一个前苏联科学研究机关以1:1的比例搭建起来,导演的野心也在1.2万平方公尺上不断膨胀。
39.2万场试镜,400个主要角色,配角近万人。
4万套前苏联服饰,超过700小时拍摄。
其中8000小时的对白,产生了3700万文字,字幕翻译文字320万。
因此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列夫·朗道:娜塔莎》,还有在特别展映环节现身,长达6小时的《列夫·朗道:退变》只是DAU系列中的冰山一角。
剩下12部仍在后期制作中。
虽然前者只拿到了杰出艺术成就奖(摄影银熊奖),但未来十年内注定会不断刷存在感。
在这般鸿篇巨制之下,打头阵的《列夫·朗道:娜塔莎》是如何管中窥豹的?
从题名可以看出,这部电影聚焦在一位名为娜塔莎的女性身上。
她是50年代苏联某物理科技研究院食堂的一名普通女服务员。
每天的生活不过是招呼前来用餐的科学家,来访的宾客和家属。
闲暇时光和同事,另一位服务员奥尔加,一起饮酒聊天。
直到在一次彻夜狂欢的聚会中,与法国科学家卢克的意乱情迷给自己招来了危险。
KGB(克格勃,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头子阿奇波尔军官把娜塔莎带到审讯室,“刚柔并济”地拷问她与卢克的关系。
先是给她斟酒,主动示好,提出交友邀请。
而后剥去她的衣衫,用刚才喝过的酒瓶插入其下体。
不仅折磨她的身体,还从心理上摧毁她的意志。
这时候的娜塔莎像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逐渐靠近崩溃的边缘。
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放映中,母题,真正的主角列夫·郎道只字未提。
有桃色事件,有严刑逼供,有政治风波。
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谍战故事。
论及逼真的色情暴力场面,电影史上也是数不胜数。
当观众被告知,所看到的一切不是逼近真实,而完全就是真实发生的。
这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这也是导演最大的野心所在。
为了让演员完全沉浸在前苏联的氛围之中,每个细节都极致还原。
除了服装和布景,还有食物和说话方式,使用当时的货币交易,甚至维持极权的阶级统治。
被招募而来的演员来自各行各业,有科学家、流浪汉、艺术家和妓女等等。
他们待在封闭的环境里,根据自己的角色设定去工作、偷情、施暴和结婚生子。
他们时刻都要在各自的角色状态里,因为摄影机会随时随地拍摄。
饰演女服务员奥尔加的演员在访问里说道:
“过程有时是可怕,压迫的。我们会恐惧,会爱,会产生感情。我们并没有照着剧本走,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所以我们再也不能淡定地看待赤裸的情欲和审讯的惊悚。
而这还只是热身环节。
之后参加特别展映单元的《列夫·郎道:退变》更是加大了力度。
在上一部中审讯娜塔莎的阿奇波尔军官,成为了《退变》中的关键人物。
他代表着KGB的影响渗透到研究机构内部。
他给一帮接受“超级人类”秘密试验的文艺青年剃光了头。
命令他们只能穿统一的服装,并接受各种训练。
在高压控制和极端施虐之下,青年们开始萌生纯粹之恶。
无故侵犯进入机构测评受试人心理的美国科学家。
到猪圈发泄余威,操起斧子向写着“shame”字样的猪砍去。
在长达六个多小时的放映中,这些惊爆眼球的情节和画面让人睡意全无。
除了继续上部的醉酒疯狂,色情暴力,这一部还展现了机构内部的会议、试验,以及贯穿其中的独裁气息。
这已经不是单纯描画人性的恶了。
更多的是展现在一种制度之恶下人性滑向地狱的过程。
有人称之为真实版的《楚门的世界》。
有人称之为真实版的《索多玛120天》。
从这两种说法可以看出DAU系列让人瞠目结舌的点主要有两个:
逾越了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并且大胆挑战视觉伦理。
大家都对DAU究竟是电影还是一次大型的社会实验争论不休。
在这里无意纠结电影本体的学术难题。
首先说说人们在这个系列里最直观的感受,恐怖
这种恐怖不是威力无敌的九大自然灾害。
而是人为的、真实的政治恐怖。
如果说人们征服疾风暴雨时还能张扬理性,体会到康德所说的那种崇高之美。
那么在凭借理性运作的人为灾难面前,人们再也不能将恐惧转变为愉悦的快感。
从启蒙运动起就引以为傲的理性发展到极致,便会反噬人类自身。
德国纳粹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和前苏联时期的红色恐怖是最佳范例。
精细系统、有条不紊地展开杀戮计划。
似乎摒除了人类一切该有的情感,成为麻木不仁的机器。
这是第一层次的恐怖。
但恐怖的鲜血往往能滋养艺术结出具有另类美感的果实。
比如乌托邦美学,核爆阴影下诞生的光之使者和深海巨兽,还有无限靠近真实的伪纪录。
通过再现、回忆、想象或者修辞等二次加工的手法,艺术和恐怖的距离被拉开了。
当我们摘下果实咬掉一口的时候,看到的还是平常的果肉,于是乎松了口气,放心地咀嚼起来。
倘若艺术与恐怖之间的安全距离被取消,后果会怎么样?
2001年9月11日,美国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发生一起系列恐怖袭击事件。
正当大家纷纷对此表示哀痛谴责的时候,一位名为卡尔海因茨·施托克豪森的德国作曲家却激动地称“9·11”事件为最伟大的艺术创造。
相比起自己穷尽才思,只能寄托于堕落天使路西法降临,将一切邪恶体验转变为抽象乐章。
那些极端主义者的行为,凭借惊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一举将人间变成地狱,带来源源不断的艺术灵感。
这般超越人性道德的解读招致西方舆论的一致抨击,连施托克豪森自己的女儿也与其断绝关系。
最终他不得不出面道歉,收回自己疯狂的言论。
DAU也遭遇着类似的道德困境。
人们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虚构的艺术还是真实的恐怖。
这是第二层次的恐怖。
为了召唤来自上世纪的红色鬼魅,把一群生活在当下社会,形形色色的人类献上祭坛。
并且借助最直接有效的的视觉文化,威力呈几何倍数增长。
二战以来,摄影便开启了一个视觉大爆炸的时代。
如今早已从单纯的读图过渡到碎片化的观看短视频。
人们不知不觉地沉湎于此,甚至寻求更大的刺激。
视觉伦理成为影视作品搬演过程中绕不开的难题。
关于受到记者指控的审讯虐待演员的戏份,现实中有着更加残忍的版本。
电影《关塔那摩之路》改编自真实事件——当年美军在古巴关塔那摩基地和阿布格莱布监狱制造的“虐囚门”。
那里关押着的恐怖主义嫌疑犯同样遭受非人化的审讯方式。
被长期剥夺睡眠。
被迫浑身赤裸,或是穿着女人的衣服。
甚至被经受训练的狗撕咬。
他们是连狗都不如的存在,完全丧失身为人的尊严。
相关的文学作品中不带感情色彩地细数这些“标准流程”。
但远远不及真实的影像资料具有冲击力。

▲士兵面带微笑地与他们虐待的囚犯合影,在美国网站广泛传播。

而电影则采取半纪实半虚构的方式,将采访、新闻照片和现场重演三部分剪辑起来。
为了使影片衔接自然、进展流畅,又稍微运用了一点特技效果。
它同样获得了“政治色彩浓烈”的柏林电影节的关注。
两位导演拿下了06年最佳导演银熊奖。
DAU导演的做法,不是如上述电影那般。
让人觉得他更像是虐待囚犯的士兵。
因为导演本人如上帝一般控制着镜头下的一切。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到:“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
不同于电影情节,这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权力关系和欲望投射。
一年前法国《世界报》采访过《退变》中饰演美国心理学家的美国演员。
他声称在拍摄中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因为对其施暴的“演员”,是真正的新纳粹分子,或是因殴打别人而入狱的罪犯。

面对虐待娜塔莎扮演者的控诉时,导演这样回应:

“我不在乎,我在妓院找到她的,她是妓女。”

这是第三层次的恐怖。
从台前到幕后,DAU彻头彻尾地成为一场带有侵略性的“真人秀”。
在DAU之前,导演伊利亚拍摄过一部名为《4》的电影。
猎奇怪诞,节奏冗长。
但已经凸显出导演对于前苏联元素的痴迷。
克隆人,神秘的社会关系,在特定环境下人类精神的癫狂和虚无。
到了DAU,他延续这种实验性,但似乎一改意义不明的画风。
与其合作的编剧最初是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索罗金。
代表作为《蓝色脂肪》,据说在俄罗斯当今社会危害最大的三本书中名列第三。
除了同样涉及克隆人,还有军事实验、时空交错、二战、苏联体制等等。
看了《4》而成为其粉丝的俄罗斯企业家谢尔盖·阿多涅夫注入大量资金,也帮助导演的苏联梦不断壮大。
为了将这个计划推向世界,2019年初,DAU制作团队就来到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及另外两个剧院,举办了DAU沉浸式艺术体验展览。
参观者入场前要被没收手机,办理具有身份认证作用的VISA。
在苏联时期的装置和电影人物的蜡像之间穿梭,切身感受上个世纪50年代苏联人民的生活。
但是如果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重建一个旧世界,那么电影是不是会丧失了其最重要的隐喻性而沦为记录的机器?
如果DAU只是一个开始,那我们是否要开始警惕:
单纯复制创伤记忆也许会造成新的创伤记忆。
过度的不安和愤怒也许会蒙蔽观众冷静思考的理智。
眼见为实的血肉模糊也许会剥夺对于未知恐怖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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