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北望青山》中的“观澜”之道
《北望青山:年谱中的那一代学人》,王京州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李旭:任教于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
九月的一个周末,夜雨滂沱。中山大学西门外的学而优书店,师友一堂,王京州老师分享撰写《北望青山:年谱中的那一代学人》的心路历程。承京州老师雅意,邀我参与对谈,而我拜读《北望》一书,确有所感,遂不揣谫陋,率尔言之。今稍理思绪,成此短篇,以记录这段难得的书香时光。
京州老师是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古文学研究领域卓有成就的青年学者,而潜研古书之余,编读近代学人的年谱、传记,所思所感,都为一编,寄慨良深。谱传记录学人生平,依时序展开,如江河蜿蜒而下,不容截取某一片段作静态的解读,那么,如何在有限篇幅之内呈现学人生命长河的深度与广度?孟子云:“观水有道,必观其澜。”可以说,波澜兴处,即学人生命本质的流露、显豁处。问题是:什么才称得上一个人生命长河中的波澜?
记得前些天看一档音乐人聚谈节目,其中一人提出有趣的问题:“假设有一天遇见了外星人,你可以撷取自己生平三个片段来介绍自己,将如何选择?”在《北望》书中,恰有一文可以呼应此问:《冯至的“三次辉煌”与“年华磨灭地”》。我读此篇,乃得以契入京州老师的“观澜”之道。
关于冯至先生的生平,社科院叶廷芳教授曾归纳为“三次辉煌”,尤重其外缘的荣光:一是20年代被鲁迅先生誉为当代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二是50年代任北大西语系主任、中科院学部委员;三是80年代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人大代表。此说“代表了时下对冯至的普遍看法”,但京州老师敏锐地注意到,如果让冯先生本人撷取三个片段,答案恐怕完全不同,因为他曾在晚年深情回顾自己一生的三个“年华磨灭地”——“20年代的北京、30年代前期德国的海德贝格、40年代前半期的昆明”。此三地在冯先生看来,“丰富我的知识,启发我的情思,是任何其他地方都不能与之相比的”。什么是自己生命中的波澜兴起之处,是名家的赏誉、头衔的获得、位阶的上升吗?在冯先生这里,显然,相比起那些“高光时刻”,他更珍视自己的“沉潜时刻”。对于冯先生刊落声华的高度自觉,京州老师非常贴切地援引冯著《十四行诗》来加以阐明:
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与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这大概就是庄子所谓“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的态度吧!
通观全书,我以为,内外分定,荣辱境存,正是京州老师“观澜”的关键所在。试看,《大林容豹隐,何必下西洋》一篇特别指出,张岱年先生完全有留洋的条件,却自觉地留在国内,为的是学问的沉潜:
张岱年一生没有走出国门,不仅不影响甚至还对他成为一位优秀的哲学史家和哲学家有极大的助长作用。……在1935年至1936年间,他集中精力完成了五十多万字的《中国哲学大纲》,如果奔赴海外,他还能完成这一让他名垂青史、一生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吗?……80年代,仍孜孜不倦,焕发出蓬勃的活力,学术成果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出版,如果频繁访学于国外,必然会过多地牵扯精力,削弱他在学术研究上辉煌的创造力。
《“酒数百斛”与“甲骨五千”》一篇,集中笔力勾勒了胡厚宣先生重要决断,舍弃史语所优越的科研条件,就聘齐鲁大学,为的是追踪一批甲骨;与此类似,《顾随文学生命的三次决断》一篇所瞩目的是,顾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放弃社科院文学所的橄榄枝,就聘天津师范学院,为的是坚持教学。
几位先生的共通处,乃是放弃世俗意义上更高的平台,而退守较低的平台,这种退守却非消极的、不得已的,而是自觉的、进取的。《道德经》云“知其荣,守其辱”,其斯之谓欤!惟其如此,方足以在喧哗的人世中,保持自身内在生命力的整全、纯粹与专一。
时至今日,我们多数人都在种种外缘的标尺下过活,学者做研究,要看拿了什么项目,写论文,要看发表刊物的级别,其他任何领域,料亦类似。古今尚贤激励之制,初意未尝不善,然而,对于制度下生活的个体而言,却可能面对这样的危险:客观化的标准,遮蔽了我们内心的声音;过分瞩目于外在的荣光,心志不免异化。所以,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夫子曾冷峻地指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幸运的是,在一个日趋喧哗的世道中,我们仍有机会捧读《北望青山》一书,感受“为己之学”的近代典型。
王京州老师是我的同事,交谊在师友之间。我们彼此的专业、学缘、师承有别,又时有交汇之处,故平时聚谈,往往涉及近代以来的学人与学术。去年一次喝茶,京州老师提起,他有写近代学人学术随笔的习惯,作为专业研究之余的调节,目前已积稿不少,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我非常感兴趣。因近代学人在古今、中西重重张力之中成长,实乃吾人沟通古今、中西之津梁,治中国古典学术者,不可不留意及之。
今夏,疫情稍定,我从粤西老家返穗,回校见到京州老师,始知《北望青山》已顺利出版,有幸获赠一册。随后拜读一过,不仅对书中人物际遇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从京州老师的评述笔墨中,觇见其为人为学的襟怀抱负,某些隐微坚卓之处,乃是平日闲聊之际所未曾见及的。一编读罢,我紧接着又找冯至先生的《十四行集》和张岱年先生的《天人五论》来读,此书所蕴含的感发触动的力量,也由此可见一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