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水龙吟》、陈亮的《念奴娇》堪称登临双绝,有何异同?

提起登临抒情的词,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与他的挚友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可谓是闪耀后世的双绝之作。那么,这两首词分别体现了作者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两首词有何异同?谁写得更好?

一、无人会登临意的《水龙吟》

建康,也就是今天的江苏省南京市,被誉为是六朝古都(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建康城内有一座亭子,名叫赏心亭,据记载,“赏心亭在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

这一年,辛弃疾任建康通判,此时的他已经南归近十年了,但是却一直不被重用,郁结愤懑之情,无日不在稼轩心头。某天,稼轩偶登赏心亭后,看到祖国的大好河山,不禁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的这首词,是从写景开始的,极具层次感,由无情的自然之景写到有情的内心之“景”。开头两句写在赏心亭看到的自然之景,“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楚天辽阔,秋色无际,江水浩浩荡荡流向天边,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种水天交融的宏大气象,在辛弃疾笔下,不仅壮观,而且虬劲有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接着辛弃疾的视线从水天之处转到了远处的碧山,层层叠叠的远山,犹如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又如美人螺形的发髻,可是这些美景,没有引起辛弃疾欣赏的兴致,反而勾起了他无限的愁思和愤懑,“献愁供恨”,这是为何?其实即便词人没有交代,我们也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波澜,词人遥望的地方,是南宋的大好河山,可是如此江山胜景,却只有半壁,南宋朝廷上下,不思进取,只想着偏安东南,这种无力感,使得辛弃疾不得不愁,不得不恨。

于是由景物而引发的心中之情,便不自觉地流露在了词人笔下,这是“无人会、登临意”的哀鸣。

接下来的写景之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便不再是单纯的写景了,而是景中喻情。落日,本是常见之景,但如果用来表示宋朝江山的衰微之势,似乎也未尝不可;断鸿,本是失群的孤雁,用来比喻辛弃疾的身世似乎也非常贴切,辛弃疾来到南宋后,便缕缕被排斥,一腔报国热血无处抛洒,可不就是一个“江南游子”吗?

于是辛弃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澎湃之情,大声呐喊出了“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一腔悲愤。辛弃疾在这里做了两个动作,第一个是“把吴钩看了”,吴钩,本应该用在战场上杀敌,但是现在却只能用来玩赏,那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第二个动作是“栏干拍遍”,史称刘孟节“笃古好学,酷嗜山水,而天姿绝俗,与世相龃龉”,曾作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辛弃疾此处正是有着一股压抑之气,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拍打栏杆发泄,如此一来,更加重了壮志难酬的情绪。

因为没有知音和伯乐,空有恢复的志向,所以他只能感叹“无人会、登临意”。词到此处,可以说强烈感情,已经感染了每一个人。

到了下片,便更加层层推进,直言自己的志向。辛弃疾先说“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是晋朝人张翰(字季鹰)的典故,张翰因秋风起而思念家乡的鲈鱼,于是辞官归乡。现在秋风又起,大雁尚且知道归乡,可是辛弃疾呢?却有家难回,因为他的故乡在北方,在金人铁蹄的统治之下,而不能归乡的原因,正是南宋朝廷的懦弱!这样一来,有家难归的乡情,对南宋的批判,便都表达出来了,一个典故,两层意思,当真是妙手方可为之。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采用了三国时期许汜的典故,许汜去看望陈登,却被冷漠对待,许汜见到刘备时,说起这件事,结果刘备告诉他,正当天下大乱之时,你许汜不为国为民,只想着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若是我刘备,就睡在百尺高楼上,让你睡在地上!所以,辛弃疾的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批判许汜样的人物。

所以,将张翰和许汜的典故连起来看,辛弃疾大概是说,自己不会像张翰一样只是为了吃鲈鱼而归乡,要回也是收复山河后名正言顺的回;也不会去像许汜一样只顾求田问舍,而不去关心国家大事。但是辛弃疾这里却是以典故的形式,用含蓄的笔调写出来的,需仔细品味才能体会出。

接着辛弃疾再以一个典故,感情更深一层,写出了自己更加愁闷的地方,“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桓温北征看到了过去自己种下的柳树,已经长粗了不少,不由得感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桓温是感慨时光飞速,自己老大无成,没有实现心中的理想。辛弃疾此处,未尝不是这种感情,如果说辛弃疾思乡之情足够愁闷,那么国事飘摇、收复无望就更令辛弃疾忧虑了,而现在还有更令词人不能忍受的事情,那便是年华老去,自己是否还有余力为国效命?词到这里,在层层推进中,将感情推向了一个高峰。

到了收束时的三句,便充满了英雄式的无奈和悲鸣,“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自伤理想抱负不能实现,而且年华易老、知己难逢,这种深深地无奈之感,只能令人留下同情的泪水,这与上片的“无人会、登临意”完美地相呼应。如果说,辛弃疾的泪水是英雄的无奈之泪,那么我们今天读来,为之流下的泪水便是同情之泪。

无疑,这是辛弃疾的名作之一,无论是艺术手法还是思想感情,都是一流,今天我们读来,充满了感染力,令人百读不厌。

二、今古几人曾会的《念奴娇》

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写于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当时,陈亮到建康、镇江等地实地考察地形,准备向朝廷献上伐金策略,当他来到镇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登上多景楼时,放眼看到大河大山,于是心绪难平,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词作。

该词以议论为主,大气磅礴,催人奋进,同样具有极强的感染力。我们来看: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小注:腥膻[xīng,shān],指入侵的敌人,此处自然是金人。

陈亮这首词,不同于稼轩,是从写情开始的,“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陈亮抛弃了大部分登临感怀时先景后情的方式,开笔便是直抒胸臆:极目远眺之下,几人能够理解我的这番心思?陈亮的“此意”指的是什么呢?南宋乾道年间镇江知府陈天麟的《多景楼记》说过:“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我想,这一句记载,正是陈亮所要表达的“意”!

接着陈亮开始抒发自己对南北形势、抗金收复的看法。“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鬼设神施,是形容此地山川地形险要,简直如鬼斧神工一般,而这样的有利地形,居然被朝廷看作是天然的“南疆北界”,借助这种天险划疆域,居然还认为是“天意”,如此苟且当真是懦弱之极了,所以陈亮毫不掩饰的用“浑认作”三个字来讽刺。

镇江北面是汹涌的长江天险,东、南、西三面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岗,这样的地形,可以说进可攻、退可守,是足以与北方争雄的险要之地,“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当真是描摹的淋漓尽致。所以陈亮后来上疏写道:“京口连岗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足见他对“天限南疆北界”这种论调的否定。再接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这直接就是批判了,充满了悲愤的斥责和质问,原来“天限南疆北界”的论调只是少数人的私利而已!陈亮在这里,当真是犀利之极,入木三分!

下片是紧接上片末尾“六朝”之议论而发,“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王谢诸人,是指东晋时的那些大家族,他们空有登高怀远的感慨,却无一点实际行动,陈亮此处自然是借古讽今,讽刺南宋上层统治者只会喊口号,没有付出实际行动。“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这些人自以为靠着长江天险,便能偏安东南,他们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怎会想到广大失地的百姓正被异族蹂躏?陈亮一针见血地将主和派的心思写了出来,批判的辛辣之极。

批判完之后,陈亮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这样的天险,这样的有利地形,正好可以像当年的祖逖一样,中流击水,收复中原,如何反倒停滞不前?陈亮的志气、豪迈、见解,全都在这一句中体现了出来,充分显示了陈亮那种为国为民的气概和豪情。

最后两句,“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抒发了必胜的决心。小儿破贼,是用了淝水之战中谢安的典故。谢安之侄谢玄击败苻坚大军,捷报传来后,谢安在和别人下棋,看完书信后谢安继续下棋,与之对弈之人询问情况,谢安淡淡地答道:“小儿辈大破贼”。

在陈亮看来,南宋并不缺少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的文臣武将,也不缺少有利的地形,缺少的是一种勇气,一种直面对手、敢于披坚执锐的勇气!所以南宋朝廷,就应该像往日的谢安一样,有运筹帷幄,扫清河洛的气度,而不是自己给自己设限,认为对手非常强大。这等豪言壮语,这种勇气和决心,当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三、两首词的异同

辛弃疾的这首《水龙吟》和陈亮的这首《念奴娇》都是宋词中的登临名作,由于辛弃疾和陈亮同属豪放派词人代表,这两首词也都写得慷慨激昂,所以经常被拿来对比。的确,这两首词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很多不同之处。

相同之处有四点:就题材而言,自然都是登临抒情之作;从风格上来看,两首词都慷慨激昂,偏豪放一路;在感情方面,都表现了那种为国为民的胸怀和气魄,读来令人热血沸腾,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且均有那种“无人会、登临意”的感慨;从手法上来说,两首词中均多次采用典故的修辞手法,而且所用典故都十分贴切,与自己所要抒发的感情融合的天衣无缝。这是它们的相同之处。

但两者的不同之处也有很多,主要有以下三点:首先,两首词风格侧重不同,虽然感情上都充满了爱国主义情怀,但是辛弃疾更多的是愤懑、郁结之情,处处透着英雄无路的悲凉,而陈亮是一种针砭时弊、纵横议论的向上精神,具有激人奋进的力量;其次,两首词的写作手法不同,辛弃疾是由景入情,最后再抒发自己的感情,而陈亮是直抒胸臆,先将感情宣泄之后在写景、议论,两人切入点不同;第三,在表现手法上,辛弃疾有时含蓄、有时运密入疏,将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平淡的典故之中,内涵深厚,所以更加耐人寻味,而陈亮是借古论今,无论是嘲讽还是议论,都爽朗明快、意气风发,这显然是因为陈亮议论家的性格。

所以,这两首虽然都是登临名篇,但有着明显的异同。如果说这两首作品谁写得更好些?那么,从艺术性、韵味的深厚来看,显然辛弃疾更胜一筹,但是陈亮的词,大气磅礴,读之有催人奋进的力量,所以两首词均有自己的长处,一时瑜亮,很难说孰优孰劣,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便是,这两首词均是脍炙人口的千古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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