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一词贬值了吗?——在傅聪85岁之年,向奇迹般的大师致敬
今年是傅聪的85岁诞辰,写了这篇小文(原载三联《爱乐》),只是希望向这位大师、巨匠深深地致敬。他演奏的了不起之处,我实在是听得越多,体会的越深,而体会越深,就越感到难于动笔去写,因为实在太了不起了。
截至目前,傅聪在上海举行的最后一些独奏会,以及大量的录音证明,此人在一个最最不可能的状态下,将自己超脱于时代环境,而走入到他所敬仰的科尔托、肯普夫、埃德温·费舍尔这些黄金年代的巨匠置身其中的世界。本文即着眼于傅聪如何从三个层面拼尽全力,将这样的不可能变为可能,变为现实,最终通过录音将其刻入时间。以下是正文: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傅聪是国人最熟悉的一位钢琴家,很多人爱上古典音乐之前,都已经熟悉他。《傅雷家书》是一个开始,事实上,傅聪已成为“中国钢琴家”的代名词——一位被国际乐坛所认可的、大师级的、来自中国的钢琴家。
明白此身份所包含的三重属性,便不难发现,满足其中之一的人尚且罕见,三者兼顾者就更是寥若晨星。而撇开属性,单纯观察傅聪的演奏,即他作为钢琴家的本质,我们所看到的又是怎样一位钢琴家呢?
听者面对着自然、平易,毫无怪癖的表现风格,同时,这显然是受到老派风格浸润的演绎。可当我们仔细欣赏,又会发现傅聪的演奏虽有鲜明的特点,且仿佛对应着先前数代钢琴大师的种种传承脉络,却终归是完全自成一体的。就傅聪的演奏风格本身而言,难说师承,难说继承,独出机杼,独来独往。
人们往往将他的艺术联系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这也是不错的。然而,他最终取得这番成就,或许是因为钢琴家一生都在做一件最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去挑战概率。钢琴家本身是极小众的群体,任何成功之人都是小概率的胜利,但傅聪所做的,仍是一件完全不一样的事。
击溃概率的缝隙
通常一个人走向事业的成功,或是自身的成就,都很难离开个人、环境与时代的因素。首先发端于个人的天赋、特质,而后经历环境的滋养、塑造,最终是时代的推动与成就。一位音乐家要取得某种关键性的成功,恐怕是无法离开这三个层面的。当然不仅限于音乐家,几乎各个领域都是如此。
傅聪在每一个层面都有得天独厚之处,可与此同时,也都笼罩着近乎致命的阴影。这么说并不夸张,就个人而言,钢琴家的天赋不仅极强,也是非常特别的。问题在于,他认真以职业钢琴家为目标进行训练的时间,其实非常、非常晚。对一个绝对讲求技能,且是从小训练的技能的领域,还有什么比这更为不利呢?
傅聪诞生于那样一个家庭,从小身处的文化环境已成为传奇。可是,回到培养一位钢琴家的问题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譬如,法国学派的重要演奏家与教师桑贡也是很晚才专业化地学琴,但他所面对的整个钢琴教育体系相当成熟,这对他的帮助是不言而喻的。
傅聪和他的父母
但傅聪决定他生活轨迹的关键时期,恰恰在1949年前后。即便是撇开战争所导致的混乱,对于职业钢琴家的培养体系而言,这个国家也显然尚在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而当傅聪正式在西方展开自己事业的时候,你认为那样的环境又会给他多少支持?用大师自己的话说,他投奔西方之后的做法完全不同于阿什肯纳奇。
后者获得了极高的关注度,但他顺势前进,也把自己放在一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位置上。由此,比照早前的录音,我们会发现后来的阿什肯纳奇仿佛渐渐变成另一位钢琴家了。傅聪则不然,他选择避开媒体的目光,因为他们关心的更多是政治事件,同音乐关系不大。可这样一来,他所获得的关注度也势必大大减损。试想一下,减去那样的关注,20世纪60年代的欧美听众会怎样认识一位来自中国的钢琴家?
傅聪本人回忆自己的舞台生涯时,也谈到这样的无奈,表示西方是广告世界,要成功也必须滚在里头。他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一生“跑码头”,有时想想也感到没意思,但终归舞台上的东西弥补了一切。
傅聪的早期录音
前述两个方面无论如何,也终归比不上时代的影响。这个决定性的方面,只要看看傅聪的同时代人,顾圣婴、刘诗昆与殷承宗各自的命运,也便一目了然。傅聪成为他们之中唯一的幸存者,虽然殷承宗日后还是留下不错的录音,其演奏事业仍不免为历史漩涡所阻,几乎悉数蹉跎。
换言之,傅聪所身处的大时代,个人的环境与自身独特的情况,每一方面都显现出他成为一位钢琴独奏家,继而取得非凡成就是绝小概率的事件。当你要做出选择,无论投资,还是给孩子选专业,如果别人劝你要考虑大概率的情况,那么他确实是给出了理智的建议。一个人持续同概率战斗,那么绝大概率的情况就是他被彻底摧毁。但总还是有绝少数人能够成功,同命运厮杀而获得最终的胜利,譬如切利比达克,譬如傅聪。
这样的人,才真正可以称为奇迹之人。因为他们的成功,并非单纯倚重于天赋奇才(虽然那样的天才已经是一种奇迹),而是在深入探寻、高度把握艺术规律的基础上,凭借艺术本身的力量,加上他们无比坚强的心志,同世间常态所代表的大概率鏖战一生,直至取得最终胜利的日子。
鸡汤文常说:你要看到乌云边缘的阳光。但事实上,面对大概率的毁灭性阴云,如果一个人不避开,他唯一幸存的办法就是击溃概率的边缘——设若阳光真的提示了一条缝隙,那就要从中厮杀出来。尤其对傅聪来说,时代、环境、个人的境况实为三个层面,密不透风的黑云压城。钢琴家最终所成就的,让人敬慕的同时,也只能感叹:它们确实是唯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成就的丰功伟绩。
循序渐进,汲取所有
傅聪对于天才有过明确的定义,大意是:从举一反三出发,有时是举一反十,总之是举一反很多。这方面,他本人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而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上,我们所看到的首先是一种汲取——在人生中每一个关键阶段,他都充分汲取环境中一切的养分,为他的举一反许多提供了基础。
观察傅聪艺术生命的发展,只能说这种汲取—化为己用的才能是他对抗毁灭性概率最有力的武器。钢琴家本人将他的艺术生命划分为三个阶段:从少年到青年的国内时期,在波兰学习的阶段,以及后来在英国生活的阶段。
傅聪成长于那样的家庭,父亲是位大师,也是有争议的家庭教育的典型。有的父母把《傅雷家书》当成圣典,有人则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样一位父亲。不管怎样,无人能够否认傅聪自小至青年时代受到家庭氛围的熏陶,对于他作为一个人和一位音乐家的影响,都是决定性的。然而,虽有不少人讨论钢琴家如何在此时打下一生文化积淀的根基,却甚少有人观察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单纯的音乐层面的影响。
《傅雷家书》当中,对于音乐的讨论始终是核心
事实上,这是特别不容忽视的,傅雷不仅是一位资深乐迷,他所甄选的唱片也代表着黄金年代欧洲的主流风格。在当时的中国,一个少年在家里接触古典音乐诚属不易,傅聪所面对的还是一种无比强大的风格的导向。
《傅雷家书》中所涉及,还有傅聪自己回忆往昔时提到的,包括富特文格勒、瓦尔特、施耐贝尔、科尔托、蒂博、西盖蒂、卡萨尔斯等人的唱片。这些录音代表着某种纯正的演绎风格的脉络,以西欧和中欧为根据地,最深地根植于欧洲延续自19世纪的黄金年代。与之相对,在美国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们,如托斯卡尼尼、海菲斯、霍洛维兹就不常在家书中出现。
同样,苏联学派的名家们也露脸不多,或较少得到正面评价。用学者约瑟夫·霍洛维兹的话说,在美国被奉若神明的托斯卡尼尼等人,表现出一种高度紧张、(更外露的)技巧超绝的风格,呼应着当时美国欣欣向荣的工业化时代。俄国学派技巧顶天,演绎美学则是戛戛独造,在某些最特别的人物身上尤甚。
当傅雷表示奥伊斯特拉赫演奏弗朗克的奏鸣曲缺少弗朗克的味道,你不难想象他是以蒂博的演奏作为标准。不过他可能是对的,老奥本人没有很看重这部作品。而傅雷对于里赫特的看法,也让我们进一步看到他对西欧主流风格之外的演奏的隔膜。
前述那样的主流风格,代表着演绎者具有高度个性的同时,对音乐表现的把握流露出节制、自然,及某种高贵的悠然自得。就大方向而言,这样的艺术性格必然兼具强度与高贵的品质。当然不是说托斯卡尼尼等人没有这些,仅是分析各种差别并非此处的重点。傅聪在这样一个氛围中成长,对于他奠定自己基础性的品位和美学倾向,都是至关重要的。从钢琴家日后的发展来看,他毫无疑问也成为追慕那一主流文脉的人,青年时在莫斯科领略里赫特等人艺术的经历对这一方向影响不大。
傅雷的劝勉:“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自是非常有名。然而这“为人”之中,不仅包含了品格的养成,也实实在在蕴藏着品位的建立。无论对音乐家,还是钢琴家来说,以前者发扬后者,总是第一要务。
傅聪最常提到的两位莫扎特演绎楷模
当然一位钢琴家的出现,实际的根基还是关于技巧、演绎的学习。如前所述,傅聪在硬技巧方面没有扎实的幼功,这大多是依靠他一生发奋弥补。而他作为一位钢琴家的初成阶段,就是在波兰跟随杰维茨基(Zbigniew Drzewicki)学习的时期,尽管这个阶段也是瑕瑜互见。通常,一位钢琴家都是在童年和少年时期奠定技巧的基础,继而在少年与青年的交汇点上,完成自己作为一位钢琴家初步的定型。
技巧如何为音乐服务?如何在演奏中体现出自己的艺术天性?诸如此类的问题,哪怕钢琴家日后的观点出现巨大改变,这时也要先有一个答案呈现在舞台上。人们由此认识你是怎样的演奏者,而不再看你是个有才能的孩子,或某方面出色的学生。
傅聪自己并不完全肯定波兰时期。他指出,杰维茨基的教学首重自然,非常注意不要有任何夸张。这本身固然好,可在具体的学习中,钢琴家委婉地表示其中或许有过犹不及的成分,导致他在肖邦比赛中的演奏缺乏热情。并且在他看来,波兰学派也有着某种“贫血”。但无论如何,追求自然的倾向还是符合傅聪许多深层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是要回到那个历史阶段来看。当时中国的青年钢琴家能够出国深造的机会极为有限,而方向自然就是社会主义阵营之内的国家。
傅聪也去过苏联,希望俄国学派技巧高超的传统能够弥补他幼功的缺失,最终却未如愿。之后,钢琴家转而追求一些特别能够弹出他心目中效果的音乐表现的技巧。其实,俄国学派的超技传统恰恰建立在对于幼童严谨而又科学的训练之上。换言之,同傅聪的情况正好相反。而从长远看,在俄国停留的时光也没让钢琴家对于俄系音乐、演奏家或演奏风格产生深入的共鸣。
因此波兰时期还是成为他关键的定型阶段。哪怕大师本人有一定保留,他也势必从杰维茨基的教学,及波兰音乐界的整体环境中,最充分地汲取了自己所需的一切养料。
毕竟,稍后他成为肖邦钢琴比赛上最耀眼的选手之一,整体的演奏堪与苏联学派的超技中坚阿什肯纳奇争一日之短长。天才可以逾越不少界限,譬如傅聪对肖邦独特气质的把握,赢得波兰听众的高度认同(获得玛祖卡奖)或许尤胜阿什肯纳奇。但我们终归不能脱离现实来看问题。
当傅聪艺术生命的第三阶段开始,也就是钢琴家投身于西方的音乐世界之后,我们看到他很自然地同自己(大方向上)的同类聚到一起。从梅纽因这样的前辈,到郑京和、阿格里奇、巴伦波伊姆这些知音,傅聪很快进入到一个主流,而又不太主流的圈子当中。
这个圈子的代表人物,都是战后最有代表性与影响力的演奏家,此为“主流”;与此同时,他们又代表了同昔日文化氛围的联合,或独树一帜的个性化演绎,在二战后的音乐界,基本都是较为特别的一些人,此为“不太主流”。这些音乐家的个性、日后的发展道路有很大区别,彼此之间的投契却是另一件事了。
从大范围而言,傅聪直接面对西方音乐世界,受其影响,也被其冲刷。就小范围来看,他以一位中国钢琴家的身份进入那个艺术顶尖的精英圈,竟是毫无阻隔。显然踏足西方之时,傅聪作为一位青年钢琴家不仅进入成熟阶段,艺术生命力之强,也是相当惊人的。否则,他就不可能在那些人身边如鱼得水。
直到如今,傅聪也未在国际上取得他们那样的影响。但他艺术生命的发展却从未停止,在那样一个群体中,也显得极为强大。说实话,其中某些人在职业生涯的晚期,光辉也衰减了。傅聪却呈现出持续的发展,甚至越到后来,他演奏中的音乐表现的能量、深度与单纯的美就越了不起。
可想而知,大师当年首先是保存了自己——不仅坚立于演出市场,也没有被那些了不起的人的能量所压倒。因为和能量巨大的人相处,其实是种极为复杂的考验。当然从根本上说,物以类聚无疑是最安全的。
有一点仍需留意,就是傅聪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许多沉淀,也是到此时才渐渐完成其在音乐层面的转化。用钢琴家自己的话说,他如果出去太早,就无复为后来的他。这是由于从思维方式到文化修养,钢琴家都是大致定型之后,才进入另一种文化主导的世界。然而,恰恰也只有来到西方以后,不可避免地陷入以往的根底与全新环境之间的冲突,并终其一生,探索二者在艺术层面的种种微妙关系,由此才成就了我们所熟知的那位傅聪。
师造化,复仰古人,戛戛独造
记得某次,傅聪对于将某位演奏家称为奇迹不以为然(忘了是否指他自己),感觉这样的称呼太廉价。我想,这恐怕是由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奇迹”一词被用烂了,好像某位新人演奏得精彩些,超越年龄些,都可称为奇迹似的。然而,真正配得奇迹之形容的,傅聪本人正是绝对的少数之一。
如前所述,钢琴家面对个人条件、环境与时代压倒性的不利,能够把握某些特殊的条件,抓住某些时间的窗口,以无比的毅力击溃概率的碾压。由此他成为一位真正在国际上站稳,又能为最具品味的同行认可的音乐家,这怎能不称之为奇迹?同样,以这样的标准衡量奇迹般的独奏家,那许多小一号(几号)的“奇迹”们,就不免黯然失色了。
关于钢琴演奏的艺术,傅聪常引用黄宾虹画论中的观点:师古人,不如师造化。这么说,原意是指一位画家师法古代名家的作品固然获益不浅,却仍不及全心观察自然本身收获更大。傅聪将其引申为:造化,即是作曲家的原作,这是演奏者最最要注目之处。并且这样的专注,并不仅限于单纯的谱面,还包括追求更好的乐谱版本,深入思考作曲家的原意等等。市面上的很多乐谱有错误,演奏者需要寻找最贴近作曲家原始构思的文本。
黄宾虹对于傅聪的影响极为深远
同时面对作曲家某些让人费解的手笔,钢琴家需要深入思索,研究不同层面的内容,以寻找真正的“作曲家的意图”,不能潦草从事,甚至照搬一些积非成是的演绎习惯。而演奏中的古人,就是指录音史上的历代巨匠。傅聪反复指出,这些人诚然拥有超凡脱俗的演奏艺术,对于后辈钢琴家表现作品而言,却终归是一种参照,绝不能反过来代替造化(原作)本身。
他本人是特别推崇老一辈演绎大师的,富特文格勒、瓦尔特、施耐贝尔、埃德温·费舍尔、科尔托等人,也就是他从小所听的那些伟大演绎者。然而,傅聪真正坚持的,永远是深入透彻地分析原作,讲求实际、切中要害,在此基础上则能够触类旁通,兼容“古人”的成就,以及其他艺术的内涵等等。
这方面,钢琴家关于海顿、莫扎特、肖邦、德彪西等人作品的讲课内容已被整理成文,有兴趣的读者自可寻觅。细究起来,其内容也仅表现大师观点之一隅,可对于傅聪观“造化”之视角,这些文献毕竟是很好地说明。钢琴家谈论音乐时,常常引用中国文化的内容,指出意境方面的共鸣、贯通之处。久而久之,不免也有人误解先生是以中国的内涵审视西方音乐,这应当可称为倒果为因。
先生的访谈、讲课录等等
读傅聪的讲课录,你会发现他是原作研究透了,深入其意境,而后指明东、西方艺术深层的贯通,或指出某位大师的演奏确实精彩,值得特别留心。“这位古人(指科尔托)确实值得我们多学学。”倘若颠倒过来,以东方的意境硬套在西乐的理解上,将古人的方法生搬在自己的演奏中,就难免有种种牵强,而无有真实的境界可言了。
傅聪如此演绎,不仅高度符合艺术的规律,也是最直接地延续了黄金年代的精髓。“古人们”是典型的例子,施耐贝尔、费舍尔、肯普夫都是艺术修养极为宽广,同时也能深入的音乐家。可他们对于哲学,或古希腊艺术的理解,都是在深入思考原作之后,帮助音乐表现的神采、意境完成更高一层的升华。指挥家瓦尔特有名言:“如果一个人单纯是个音乐家,那么他也只是半个音乐家”,或许最好地说明了这种辩证。
由此,一方面当我们读到傅聪以李后主词为莫扎特《a小调回旋曲》K. 511的意境做注,或将陶渊明与舒伯特的意境并提,不易做太片面化的理解;而另一方面,我们实实在在需要学着去欣赏,这位大师所到达的以原作为本,先师造化精神,后得古人风致,俯仰古今,贯通东西之绝妙境界。
说学着去欣赏,因为我自己真的是一直在学,特别是聆听傅聪偏后期的录音,或他(截至目前)在上海举行的最后几场独奏会,对此感触尤深。渊明所谓“俯仰观宇宙,不乐复何如?”,傅聪这些演奏亦表现出如此高耸、旷观,同时毫不疏离、淡漠的艺术生命之高度。录音常听常新,尤其是专注地聆听,几乎到了听一次,就有一次的收获的地步。而那些演奏,虽然已过去一些年,许多精湛处回忆起来,竟仿佛是犹在耳际一般。
傅聪将自己演奏风格的变化概括为,少年时天性就非常热情,后来受到杰维茨基的规范;再后来,钢琴家一方面不断深入演奏的艺术规律,另一方面则是将自己天性中的热情与自由度,在演奏中越来越强烈地表现出来。有规律,复有深度的自由,这是对“古人们”的艺术最恰当的形容之一。显然傅聪也在一个不小的时间断层后,追逐着他们的脚步。
听傅聪在60年代初灌录的莫扎特协奏曲(第25、第27号,Westminster的录音),我们会发现自然的句法、触键与结构观念确实贯穿全篇。这的确是有着真正的莫扎特风格的演绎。然而听他后期灌录的莫扎特协奏曲与奏鸣曲的录音(目前由Meridian发行),我们会发现其中高度个性化的魅力与分量,仍是早期录音所不具备的。尽管,那些基础性的特点得到完全的保留。
后期录音中,傅聪以宽广的速度演奏《c小调奏鸣曲》K. 457中的柔板乐章,从中又呈现出戏剧性异常丰富的句法。确实变化多端,然千变万化之中,音乐始终屹立于稳定的基本节奏与恰当的平衡、比例之上的妙手,说来容易做来难,此处的表现除却黄金年代的巨匠,罕有人能与之争辉。他借“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形容《a小调回旋曲》K.511,而他本人的录音确实是对此最好的说明。主题一次次重现时,那千回百转的情韵,仿佛是演奏者过于强烈的主观表达,却又在莫扎特最要求不能夸张的框架中显得如此合宜。原作的不同层面,大师究竟探寻到多么深入呢?
文章开头提到,傅聪作为一位被国际乐坛所认可的、大师级的、来自中国的钢琴家,有着特殊的意义。然而这三重身份之中,其它两方面都可能随着时间淡去,唯有在大师的层面,依旧显为高耸的音乐表现终将不朽。具有如此高度的演绎者的出现,必定成为真正的奇迹。在傅聪身上,这是他一生同摧毁性的概率厮杀而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