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大云寺，一段政治交易的史章
商洛好玩的地方很多，在我眼中却只有大云寺。
大云寺和一个女人有关联，这个女人叫武则天。
最早的时候，武则天是唐高宗李治的皇后，被朝内众臣称之为“天后”，与皇帝并称“二圣”；后来，皇帝死了，她谋害了当太子的儿子李弘，废了两个儿子李显、李旦的皇帝位，易李唐为武周，做了“圣神皇帝”。
这些，无不是一场场的腥风血雨，却由一个柔弱的女人操纵着。谈到这些，人们很容易感情用事地对武则天报以贬损，在我看来，政治斗争本来是无情的，生死攸关，其结果无非是你杀我或是我杀你，没有第二种可能。所以，我要说武则天是一个活得轰轰烈烈的女人。如果说和别的女人有区别，那就是在武则天身上少了些脂粉气，多了些男儿的血性；少了些女人的阴柔之美，多了些男人的阳刚之气；少了些绣楼红粉的顾盼自怜，多了些君临天下的壮士胸怀。
当一切都成为了过眼烟云之后，当时光之轮把一切都碾压得粉碎之后，我们再看武则天时，她，还是个女人。
为了看望这个女人，我从千里之外的河南省会郑州市来到了商洛市，来到了商洛市最著名的佛教丛林道场——大云寺。武周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则天刚刚做了皇帝，立即“制颁天下，令两京诸州”修建大云寺，中国有佛教寺上迎来了一个大云寺时代；1300年后的中国，由于佛教文化的兴起，陆续有很多地方或依据史料，或依据志书，追星般建起了一座座名为“大云寺”的寺院，但是，真正能穿越时空坚守着“大云寺时代”的规制，不畏兵燹匪患延续着“大云寺时代”一缕香火的，唯有商洛市的这座大云寺。
这也是我来到大云寺朝拜佛祖的因缘。
大云寺时代，是一个让佛教徒引以为骄傲的时代，尽管这种骄傲淹没在一场肮脏的政治交易中，反之却印证了佛教的伟大，人心向善是世间基本规则；也就是因为大云寺时代积淀的力量，在大云寺时代的末期，华严宗、净土宗开始兴起，成为中国佛教文化的一种新生力量。最重要的，是在武则天的力行下，观世音崇拜规则和理念深入人心，历经千年，经久不衰。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在中国的佛教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说大云寺，就要说《大云经》，以及《大云经疏》。
在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历史里，无论是宫廷内讧夺了兄弟骨肉皇位的，还是庙堂之上发动政变窃取了皇权的，以及靠造反起义夺了别人天下的，不仅被称之为“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从而验证天义道理，还要借方家之口营造玄妙，或称新帝生于祥光之中，瑞气充盈，或天降祥瑞，地呈奇观，以此证明朝代更迭“顺天意、应民心”。武则开为了当皇帝也要“有理有节”，也要“顺天意、应民心”，既然老天不佑李唐，武周必然当兴。在武则天的暗示下，男宠薛怀义集法明、宣政等九位“道德高僧”把目光盯上了《大云经》。
据说，《大云经》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说净光天女的前世曾在同性灯佛那里听闻《大涅槃经》。释迦佛在世时，净光天女才得以肉胎凡身投生到人间，得到了转轮王所统领的四分之一的疆土，成为人间的女性国王。后来，净光天女再次听闻佛法，参悟到佛法的深义，得大自在，成为优婆夷，教化所属的城乡男女老少受持五戒、守护正法，摧伏外道的各种邪见异见，广做菩萨事业。
由于《大云经》中写有“弥勒下生作女王，威伏天下”之语，薛怀义便对《大云经》进行注释，伪造佛经，撰写了《大云经疏》，说武则天是“弥勒下生，当代唐作阎浮提主”。于是，武则天就“顺天意、应民心”夺了李唐的天下，废了儿子唐睿宗李旦的皇位，自称圣神皇帝，登上九五之尊，改国号为周，做起了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帝。
每每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心里总觉得非常的怪异。堂堂的李唐天下，竟然被一个女人轻易地夺了去，那满朝的文武大臣难道没有一个站出来替李家说句公道话？当武则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谋夺李唐天下营造舆论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识破她的布局而进行阻止吗？
当然有。
光宅元年（公元684年）九月，武后临朝称制后，徐敬业、徐敬猷兄弟联合唐之奇、杜求仁等以扶支持庐陵王为号召，在扬州举兵反武，骆宾王因此写出了那篇千古传颂的《讨武檄》；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八月，博州刺史琅邪王李冲在博州举兵，豫州刺史越王李贞起兵呼应，结果都是一事无成，反被武则天一一击败，逼迫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常乐公主等自杀，一时之间，李家的诸王几乎残杀殆尽。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史家说起这段历史，在肯定武则天治国能力的同时，也会感叹李唐的天子无能，先是养虎遗患，再是委曲求全，即使有忠心之臣又怎么能够力挽狂澜？到最后反而被武则天一一击破。
登基做了皇帝的武则天“制颁天下，令两京诸州”修建大云寺，藏《大云经》，命僧人按照薛怀义集法明等人的伪造的《大云经疏》逻辑讲解《大云经》，宣扬武则天做皇帝是顺天意、应民心，“君权神授”。武则天时期的“两京诸州”指的是长安和洛阳之地，也是李唐时期的文化和经济中心。武则天以此“两京”为基础，向全国各地推建设大云寺， 一时之间，或是新建、或是修缮、或是整改，全国各地的佛教丛林道场几乎全改名为大云寺，中国的佛教史上迎来了一个辉煌鼎盛的“大云寺时代”。
商洛市的大云寺前身并不叫大云寺，而是始建于李唐贞观年间的一座普普通通名叫“西岩院”的佛家丛林道场。从商洛当地的史志来看，这座寺院中当时还供奉着“佛教神玄武帝”。“玄武帝”之名，无论是从称号上或是从佛教文化的传承上都很难查到，倒是道家有位真武大帝称之为“玄天上帝”、“玄武大帝”、“佑圣真君玄天上帝”，全称真武荡魔大帝，为道教神仙中赫赫有名的玉京尊神。可见当时的寺院并不止于供奉着佛爷和菩萨，道家的神仙并列其中，分享着佛道两家的弟子同贡香火。商洛居于“制颁天下，令两京诸州”——长安和洛阳“两京”之间，“大云寺时代”的到来，让西岩院得到了一次振兴的机会。如今，大云寺的辉煌已经成为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尽管岁月的风雨没有摧毁那个时代的文明，但是，昔日的辉煌不再，佛铃不响，罄音已绝，行走在商洛的大云寺中，能让我的灵魂回到武周“大云寺时代”的，只有佛祖前那盏悠然燃烧的清灯，氤氲着空旷的大雄宝殿。站在商洛的这座大云寺山门外时，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传诏的马蹄声是那样的急促，皇恩浩荡降临到西岩院时，寺内的僧侣们是怎样的欣喜若狂，佛香袅袅中，众僧侣跪倒尘埃，接下了武周“圣神皇帝”的恩诏；诵经《大云经》的讷讷声中，商洛的大云寺开始建设，成为了全国各地的大云寺建设的典范。
大云寺自开山以来，历经兵燹匪患，几易其址，如今坐落在商洛市商州区内，仅存近万平方米的建筑，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大士殿四座从盛唐时期走来，尽管难以寻到武则天的踪迹，却有斑驳陆离的寺墙，以及寺墙上镌刻着“大云寺”字样的一块块唐砖，见证着那武周时期大云寺时代的辉煌。山门之上，是一块由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赵朴初题写的黑底金字“大云寺”匾额，匾额的周边用金丝镶嵌了，悬挂在那儿彰显着佛家的威严与宝相，两边的对联是“金仙降旨大云发其遐庆，玉扆披祥宝雨兆之殊祯”，说的正是《大云经》之核心要旨，读之，依然回味着武周时期那个辉煌的大云寺时代；山门内照例供奉着弥勒佛祖，这位被武则天视为承其衣钵的佛爷笑容满面，笑吟吟地迎接着每位朝拜大云寺的信徒。
在武则天的传说中，独出心裁地发明了一个“曌”字作为她的名字专用，意指意指日月当空，普照大地。在大云寺规制上，武则天同样是颠覆了传统佛教丛林道场的格局，第一次把观音、广殊、普贤三位菩萨供养于一个殿宇，称之为“三大士殿”。在佛教文化的体系中，观音和文殊、普贤三位菩萨誓愿普救世上一切受苦众生，备受信徒们尊敬。所以称之为“大士”，以示有别于其他的菩萨功德。商洛市大云寺的“三大士殿”内，塑有按照大云寺历史资料复修三大士像，其上坐坐的就是观世音大士，以及骑狮的是文殊大士，骑象的是普贤大士，在三大士两旁还站立着善财童子和龙女为三大士护法。三大十殿的最奇妙之处是殿前的对联“若不改恶谁替您救苦救难，如能向善何须我大慈大悲”，尽管这三大士殿内有誓愿救一切受苦难众生的菩萨，但是，如果自己不能改恶从善，自己造下的恶业最终还要自己承受恶报。所以，这副对联的横幅匾额就是“佛道自成”，道出了世间人脱离烦恼享受无忧之道——还要靠自己。
本文刊登在《商洛文化》2015年第四期
在佛教刚刚传入中国不久的三国时期，观世音菩萨像大多是威武的丈夫相，譬如甘肃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和南北朝时的雕像，观世音菩萨皆作男身；自唐以降，观世音菩萨已经改丈夫相为女人相，并逐步固定，发展成为今天的观世音菩萨形象。人们说这个变化正是发生在武则天时期，而变化为女相的观世音菩萨面容也是依武则天而描摹。除此之外，还有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中的卢舍那佛雕像，也是依武则天本人的画像而雕刻。在刚刚接触到这些传说之时，我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怀疑，总认为是后世人对武则天的诋毁，当我走进商洛市大云寺的三大士殿看到居中而坐的观世音菩萨像后，突如醍醐灌顶，对武则天有了更高一层的认识：如果说这些传说属实的话，武则天突破传统佛教丛林道场格局，在寺院之中增加三大士殿，就是依观世音菩萨之象征向世人宣告了她“普救世上一切受苦众生”的理想。
誓愿“普救世上一切受苦众生”，为什么不能得到众生的善待呢？纵观“大云寺时代”的云起云落，可以看到这誓愿从而一场肮脏的政治交易中而来，让人不解。如污泥之中的白莲，武则天的理想只好留待我们这些后来人赏识了！
自大云寺建成以来，一直飘摇在兵燹匪患之中。大云寺建成15年后，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武周宰相张柬之、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突率御林军五百余人，冲入玄武门，杀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逼迫武则天让位于中宗李显，改年号为“神龙”，重续了李唐王朝的帝脉。为消除武则天借《大云经疏》传播的所谓武周是“君权天授”影响，立即下诏拆毁各地的大云寺，彻底地终结了武则天营造的大云寺时代。
或许是佛祖为了保佑大云寺的一支法脉不绝，当唐中宗李显拆毁大云寺系列寺院的诏书来到商洛大云寺时，这座武周时代金碧辉煌的皇家寺院已经彻底改变了面目，不仅早已经摘下了大云寺的匾额，改回了原名“西岩院”。不仅如此，连大云寺寺院内所收藏的《大云经》也付之一炬，在大火中香消玉殒，更别说当年传诵不已经的《大云经疏》了。
在中国的佛教历史上，存在着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往往是因为有了帝王将相的眷顾，才有了日益鼎盛的香火；随着一代王朝的覆灭，凄风苦雨吹灭了佛殿前的清灯，肆虐的荒草荆棘掩没了残垣断壁，眼看着佛殿坍塌，法阁圮裂，法脉蒙尘，传扬天下的道德高僧都成了过眼的烟云，久而久之，除了历史册籍之中还能找到只言片语的记录之外，留存在我们心中的只有那永远也不会湮灭的佛法，心中的灯依然明亮。
走出大云寺，人世间的喧嚣扑面而来。
作者简介：
贾国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行为证据》杂志社主编，新媒体《行参菩提》创始人。著有长篇小说《测出的不仅是心跳》、《谜底就在现场》、《致命谈判》、《命案现场》、《神探》、《大测谎师》、《市长命案》、《市长夫人》等，以及散文集《立地成佛》、《心止即岸》、《行参菩提》等。创作、投拍了《命案现场》（20集）、《捕狼人》（20集）、《完美指控》（30集）、《博弈》（30集）、《糊涂县令郑板桥》（36集）等电视连续剧、系列剧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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