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我们躺着不说话
我们躺着不说话
作者:庞羽
《作家》2021年第10期
窦自豆将单车插入了那一排,最后一只羊被赶入栅栏。树影在轿车玻璃上划过,水波奔流。轿车别到了一辆单车,羊群如涟漪般涌动。最后一辆单车脚踏上的铁丝划破了尤静的丝袜。尤静翘起脚,大马像一只受惊的绵羊般喊叫起来。
尤静弯下腰,像捏橡皮泥一样试图将丝袜裂缝黏合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大马捂着膝盖上被高跟鞋尖跟戳出的肉洼,朝不出一声的尤静喊着。
怎么了?窦自豆蹭了蹭脚,弹力绳平底拖前凸出的两厘米又缩了回去。
我觉得你要换双鞋。尤静说。
这不是个好主意。大马手撑着膝盖。今天太热了,我们应该过两天来。
窦自豆喊了一声,他的脚指头磕到轮辐上了。大马看见他的脚拇指缩了一下又弹回来,像是一个豆荚爆裂了似的。
你们真的那么想看极光吗?
他们并没有理会大马。太阳把自行车拉成了宫殿式鸟笼的形状,窦自豆与尤静颤抖着身体,在鸟笼里逐渐缩小,直至变成两颗豆子,从边缝里漏出来C走两步就到紫藤花走廊了。尤静坐在大马肩上拍了几张,窦自豆裁去了大马的头,看上去就像半截的尤静躺在紫色棉絮上似的。尤静做过卫生巾广告,那时她21岁。淡紫色的大型卫生巾模具上,躺着红裙子的尤静。她翻滚了一下,卫生巾模具侧翼的弹簧将她弹了回来。之后的两年,尤静老是梦见一半的自己漏下了床。坐在大马肩膀上时,尤静确实感到自己屁股挤出了他的脖颈。如果这个月底瘦不到88斤,她可能就要去江宁六合这类地区的小服装店当模特了。尤静想象着自己穿着荧光绿的衣服,对着抖音快手的观众们转一个个圆圈。在卫生巾模具侧翼的弹簧把她弹回来之前,她想过自己端坐在冰岛的酒店里,助手抱着一大堆衣服敲门,还有那些高定款的珠宝首饰们。她躺在白鹅绒毯上,看着冰岛的天空划过极光,像是一条迪奥的鳄鱼皮腰链。雪慢慢堆积起来,偶尔树枝咔嚓断裂。尤静裹着貂袄,一步步走下露天温泉池。貂袄浮在水面上,直至长出黑溜溜的小眼睛。那个巨大的瘤上长满了斑点般的眼睛。赤脚医生用烛火慢慢地熏着,小尤静打了个激灵,烛油滴落在了她的脚背上。她看见医生浮了起来,绕着海水里的灯塔漂游着。他能游多少圈?小尤静坐在离他很远的沙滩上,一个海螺覆盖在她的脚踝处。等医生游上岸,他们会在沙滩边玩会儿拍水花的游戏,医生拍起的水花盖过了小尤静的额头。医生的身影越来越小,海螺里钻出一只寄居蟹,用蟹钳夹着她的脚。小尤静朝着大海喊着,一浪拍过来,灯塔暗了几秒又亮起。她躺倒在沙滩上,夜空星辰闪烁,游行队填埋着篝火的灰烬。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尤静说。今天我们都有空。
窦自豆拍摄着蔷薇。尤静看着他的腿毛,和蔷薇枝上的刺一般。或许这依然不是个好主意。尤静从蔷薇枝头掐下了一朵花,她想用橡皮筋把花箍在包带上,可轻轻一碰,花瓣散架了。有几片沾在她的灯笼裤上,像是擦过了几滴鲜血。尤静又别了别丝袜上的洞,耳环垂了下来,与她的额骨保持水平。那边医生说过可以磨骨,但要把脸皮掀起来。尤静想起了那张卫生巾,抬手一掀,人家梦露成了经典,她尤静只领到几张钞票。她揣着那几张钞票,站在公交车里回学校,一个孩子踢到了她的脚踝。赤脚医生搬来一个铁壶,烛火将它烧出了橘红色的纹理。尤静随着公交车摆动身体,铁壶里的砂石般滚沸着。公交车又一晃。她下车,从兜里抽出钞票数。来往的车辆掀起一阵风,她的裙子鼓了起来。梦露捂着裙子,她脚踝光洁,一头蓬松的卷发,张大的嘴边一颗樱桃核般的痣。尤静打了个寒噤。她们穿着裙子,在教室外跳绳。小尤静将裤脚掖进了鞋帮,跳着,裤脚还是甩了出来。她用带花边的袜子扣紧了裤脚,日光灯照在上面,烘干了一只刚冒头的蘑菇。母亲在理发店给人上发膏,小尤静脱下了拉变形的袜子,扔在一堆碎发中间。到了年末,母亲会把这些碎发卖个百十来块,给自己添购一身新衣。母亲有一双玫红的晨I跟鞋,为同学会买的,小尤静试过,鞋帮磨着她的肉瘤,高跟鞋里长满了碎发似的。母亲那个老来理发的男同学,说要去广州卖皮鞋去了,母亲给他的头发修了又修,男人逗小尤静,问她想不想去广州吃冰棒,小尤静摇了摇头,跑出去跳绳了。绳子抽到了她的肉瘤,她跑回理发店哇哇哭,母亲却坐在那里望呆,搪瓷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门前的三色柱不断转着。
今年飞机票又涨了。大马说。
不是疫情后,人流少了吗?
航班也少了。
三个人突然沉默了。尤静坐在石墩上,松了松高跟鞋里的脚。大马使劲吸着肚子,直到他体恤衫上印的六块腹肌像那么回事。窦自豆翘着中指抚摸胸前的佛牌,他的中指留了长指甲,还镀了一层透明指甲油,他的鼠皮扣钥匙串别在腰间,顺着绸缎短裤淌下去。尤静觉得他穿着三层水。在他们三人之间,窦自豆算是最接近艺术家的了。刚入学,窦自豆在老师的可乐瓶里投了两颗吃剩下的曼妥思。尤静去食堂吃早饭,看见窦自豆在操场跑步,回来时,他还在跑。她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没有人会穿着个睡裤罚跑。她后来将此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哈哈笑了两声,那天的大锅饭煮糊了。母亲拆了两包方便面调料当蘸水,告诉那些学生们,煮的是锅巴。学生们吃得很香,还有个男孩把剩下的打包回学校吃。母亲把拆下的方便面焯了水,投入油锅,加点了酱油,做了炒面吃。提到窦自豆穿睡裤罚跑的事,母亲还是笑,笑了又喘,说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们不想去其他地方转转吗?大马问。
时间还早呢。窦自豆转着手腕上的虎骨手串。得等上一会儿。听他说这是个东北虎的骨头。刚毕业的那会儿,他随着几个前辈去吉林一带出差,一个当地人卷来了一块虎皮,窦自豆裹了一会儿,被那个老前辈带回家当坐垫了。那桩广告生意没谈成,大家一搓活,煮了野味火锅。门外时不时有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窦自豆吃多了野猪肚,撑得慌,跑到门外小解,看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双绿眼睛。窦自豆一哆嗦,尿迹成了个葫芦状。天上还有个月亮,乌云那么一擦,倒也似窦自豆的尿迹了。窦自豆抖了抖手,那双眼睛不见了,他拉上拉链,月亮又从云帖辘里冒出来了。那晚窦自豆就没睡着,翻来覆去的,感觉那双绿眼睛跑裤裆里去了。临走前,窦自豆找到了那个当地人,买了串虎骨。老前辈坐在前排,讲着他年轻时狩猎的故事,车辆颠簸,窦自豆手上的虎骨乒乓响,车轮轧着积雪,咯吱咯吱的。窦自豆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老虎的胃部,老前辈的嘴唇都快溶解了。
大马从洗手间回来了,手里攥着三个雪糕。天真热,是不是?大马咬了一口。
几对新人在一旁的薰衣草田拍照,三个人从石墩上站起来。大马看着路牌说,还有动物园昵。窦自豆走向了不远处的风车,尤静从包里掏出了遮阳伞。大马把剩下那根雪糕吮完了,他低头扔棒冰棍时,看见了尤静脚腕上的脚链,阳光下一闪一晃,把丝袜上的洞衬得更大了。大马想象着尤静流连在名媛们的聚会,灯笼雾罩,香槟美人,人们客气地聊着今日的天气、新潮的娱乐方式、刚买的玛莎拉蒂与新鲜上市的鱼子酱,唯独无人告知尤静,她背后的拉链没拉上。那些人都是这样,即使你出了丑,也保持着让你出丑的体面。大马让他们等一会儿,又去了一趟洗手间。手指缝里黏糊糊的感觉消失了,大马长吁了一口气,镜子里的他,瞳孔里还有一个镜子。大马垂下了头,水流形成了一个漩涡,灌入下水管道。他手撑着盥洗池,水珠顺着指尖滴落。他今年二十七了呀。大马看见漩涡成了顺时针,镜子里他瞳孔里是个镜子,而那个镜子里,也有一双直视的瞳孔。他的弟弟被送去火化,瞳孔还是睁着的。母亲躺在产室,抱着大马的寸头。大马手指上的蜡笔印还没洗干净,母亲让他以后考个好大学,在大城市安家。父亲在五金店里坐了很久,左手握着铁柄,用胸口抵着,右手握着扳手。开始时,父亲的扳手总是磕在木桌上,后来顺手了,那吱呦声像是歌曲。大马把那个扭曲的铁柄看作了某种艺术品。
大马走来,望远镜的中垂滑向了目镜。他在镜子里深深地看到了自己。透视,他再次重复了这个词语。镜子里的他模糊了轮廓线,举着画笔,风吹起窗帘,整个教室收起船锚,扬起朝着日出的船舰。他离开了那里,锚投入水中。尤静在路牌下站着,大马感觉她摇着船桅,冰山矗立在那里。危险-大马在心里喊着。尤静看向了他,在她的瞳孔里,大马看见了那座庞大又无措的冰山。
大马总算看清楚了尤静脖颈间的项链图案。在那艘船沉没之前,大马想给她画一幅裸体画。不用她脱衣服的那种,就是,那种透视。尤静在湖边停下了,水波J荡一荡的。她看了一会儿,朝沙滩走去。湖面里的尤静一截截矮下去,大马那艘日出的船舰发出了朦胧的碎裂声。他一直在塞纳河上作画。画布飘摇着,海藻托举着沉船。大马听见了尤静的项链碰到珍珠领,挛掌两声。船桅像箭矢一般射向海底。大马垂下头,风吹他的头发,泛起一阵浪花。
沙滩是粉红色的,湿了水的边缘,蜷曲的花瓣。几个穿婚纱的女子提着裙摆走来,后面有一排的拖痕,又被新一批新娘的婚纱覆盖了。音响唱着情歌,周围的粉红沙砾也在不安分地震动着。窦自豆靠前走着,绸缎短裤上流动着粉光。尤静感到眩晕,仿佛另一半的自己也漏下了床。沙砾漫过了她的脚背,勾勒着高跟鞋的形状。尤静想起了那些日子,无数蚂蚁爬上她的腹部,她浮出温泉水面,从酒店冰柜里取出冰扎,像切黄油一般切开自己的子宫,漫长的输卵管翘起,像那些该死的弹簧。她走了两步,弹到那边,是窦自豆,弹到这边,是大马。尤静后退一步,用脚将身后的鞋印抹平了。就仿佛她坐在马桶圈上,撕去一个卫生巾,又听得胯下一阵淅沥,再覆盖上一张卫生巾。
一个孩子从沙滩上起身,手里的水枪碰倒了粉红沙堡。孩子哇哇哭着被家长领去了卫生间。窦自豆蹲下来,给沙堡废墟戳出了一个个佛窟的形状。后来前辈带他去了呼和浩特,说是要拿下羊毛衫的广告。天气很热,窦自豆坐在骆驼背上,吃了一嘴的沙。沙漠那头隐约出现了一座蓝色的城市,随着热浪上下浮动着。前辈和养驼人用蒙古语对话,沙尘扬起,驼铃响了三声。前辈和当地人买了些骆驼奶粉、沙棘粉寄回去,又看中了骆驼肉干,说是大补。他们在会议室聊着,说的多是蒙古语。窦自豆趁着小解间隙去街上转了一圈,又看见了那座蓝色的城市,很远,但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那桩广告也没谈成,甲方用越野车送他们去了机场。窦自豆看见那城市忽一高,忽一低的,驼铃响了一声,又一声。在候机室,前辈吃着骆驼肉干,问窦自豆将来有什么打算。窦自豆看着窗外的飞机,一格一格的舷窗恰如佛窟,一些人坐落着,一些又离开。天空变蓝了,想到马上就能穿跃于云层之间,窦自豆倒觉得将来无所谓了。在云端,窦自豆享用了一顿洋葱牛肉饭,配了一盒耗牛奶,一个达利园小面包。空姐问他要什么饮料,他要了一杯咖啡,加牛奶。前辈在一旁翻着飞机杂志,窦自豆想着三年后,五年后,他依然会在公寓楼下的咖啡馆里,喝着加奶精的咖啡,而前辈可能改行做投资去了。他看向舷窗之外,忽然明白,对于这些白云来说,他们身处的这架飞机,就是那座蓝色的城市。
大马跳下了栈桥。水波晃了晃,岸边的荷叶浮了浮。他想起了那些火焰般的睡莲和碟状的荷叶。就像烟头捻熄在烟灰缸一样。大马不敢抬脚,生怕又一波湖水扑向荷叶,它又褪去一圈的绿。湖面飘过了一个矿泉水瓶,抵着荷花茎秆搁浅了。大马蹲下来,伸出手,却够不到。矿泉水瓶里有一张纸.沉船时倾斜的床榻。他想知道纸上写着什么,栈桥随着他身体的挤动发出咔吱声。他想起了课堂上那个吃颜料、喝墨水的孩子。阳光将他手上的纹路照得熠熠发光,仿佛是罚抽掌心似的。大马起身,憋红了的脸浅了几分。栈桥一时失了重,一浪涌过去,矿泉水瓶调了个个,大马看清了几个大号字:楼盘起底。倾斜的床榻瞬间被冲垮,床上的人抱着鹅绒枕头浮了起来,撞得舱顶的水晶吊灯当啷响。
沙滩上人多了起来。一个新娘脱下了婚鞋,往湖水里小心地探足,水浪伴着波光漫过了她的脚踝,像是一弯象牙迈过了月影。尤静的丝袜扔在了装饭盒、创可贴薄膜、用坏了的橡皮筋的杂物筒里了。湖水托起了她的脚链,它仿佛褪去了虾壳,又剥掉了鱼鳞。新娘提着裙摆,在水里荡起一圈圈。尤静似乎被她感染了,用脚拍打着湖水,水泡鼓起又破灭。赤脚医生小心地撕开瘤上的肉皮,用消炎药给她敷上。海面恢复了一瞬间的平静,医生绕过灯塔,朝岸边游着。小尤静站起来,看见排山的海浪涌来,伴随着巨大的火山喷发声,海水倒灌,截去一小根手指般的灯塔。沙滩上的人坐下来,湖水中激起尘沙,又沉淀下去。尤静感觉金属耳圈缓缓地经过耳垂肉,风帆穿过了英吉利海峡。
你怎么还没去化妆?
尤静看着新娘,她的面部已经浮粉了,掩不住的痘印里叫嚣着青春的光芒。
化妆间现在不忙啦,快去呀。
沙滩上升起多色的彩条,一个孩子手握着礼花炮,背带裤上还拴着几只气球。尤静感觉他要飞起来了,先是脚悬空,然后两个裤管胀得像萝卜,小纽扣像子弹一般飞出去,鞋子上的沙散落,一个幼儿园老师在粉色尘雾里拍打着黑板擦。
婚纱不多了,快去挑。
这个新娘笑起来脸蛋有些肥,一字肩的婚纱把她的胳膊箍出了两道痕。
哦,我刚刚去洗手间了。尤静看着湖水涌动,她的脚像贝壳一样,在沙砾里露出了纹路。她翻开手掌,看到的是陆陆续续、锁链般的纹路。可能有什么阻碍了她的冰岛时装秀。她翻去手心,凹凸不平的青筋。如果这个月瘦不到88斤,她可能真得去穿那些皱巴巴的、荧光绿的衣服了。
尤静朝化妆间走去,她似乎能感觉到,新娘笑起来时连带着发髻的颤动。
经过窦自豆身边,他正坐在沙滩上,用平底拖的弹力绳弹着沙堡的碉楼。很快战争结束了。尤静想和他说几句,他又将胸口挂着的无事牌插在了废墟上。他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说话。被踩过的沙砾展露出湿润的一面,那些香奈儿的皮包翻出内里,有一些是锁链状,连接完整。化妆间飘摇着坏了几个滚轮的帘子,尤静穿上那件鱼尾的婚纱。拉链平滑地在肩胛骨闭合了,尤静的双手在背部停滞了一会儿,像掬了一把湖水般徒劳。镜子上有睫毛膏渍,恰好落在尤静的唇边。她立在那里三分钟,直到下一个梦露扯开只遮住大半的帘子。
大马从蒲苇丛那里过来,鞋带上沾着草叶,走一步路,粉色沙砾就在他鞋边滩泥上团个小团。太阳照在他T恤的腹肌图案上,那是他用丙烯颜料绘制的,靠胸口的那两块快褪色了。脚下沙砾窸窣响,一弹一软,他仿佛踏足在粉色云朵上似的。一个小孩捧着水枪蹿过去。大马的膝盖一勾一合,仿佛一遍遍拨弄着扳机。母亲缝补好了父亲的塑料袋,蓝白条纹的,里面能装下一台熊猫电视机。机械厂老板赌输了几百万,五金店已经转让出去了,现在是个小吃店,大马收集过它的不少优惠券,整整齐齐地码在那。母亲帮人家纳鞋底,屋子里堆得满满的衬底,一部分被拉走了,母亲才将臃肿的身体挤出小屋,去邮政局取钱。母亲将父亲寄来的钱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家用,一部分储蓄,一部分给大马上学。父亲说,现在金融业搞起来了,想让大马上个好大学,将来进银行,也好找对象,大城市里的好女孩多着呢。
看上哪个妹子了?
窦自豆没回大马的话。大马小心地坐下,不弄乱他身边的沙画。
年轻人,别这么压抑呀。
大马自顾笑,窦自豆却看着湖面,眼里没有一点水花的样子。
大马把他画的绵羊加了两个角。
哥们儿,来支烟?见他许久不回话,大马掏出了一包南京。
窦自豆似乎在烟雾里看见了什么。一个孩子抛起一团沙球,那个拿水枪的男孩对准沙球扣动扳机,然而半途中,水粘起来的沙球就溃散了。他抽了一口烟,想起他还叫窦自强的那段岁月,攒着在镇里烟花厂画包装壳的钱,买了台二手电脑,很快就坏了,那些矢量烟花图没保存下来。后来他吃了一个月泡面,在春运途中钱被人扒了,懊恼时,发现车站旁新开的超市门口,散落着一地的烟花碎片,拼着看,有两种是他画的。年初时,烟花厂老厂长贺大寿,爆竹引燃了小仓库里的存货。窦自豆站在老家窗口前,看着半空中明明暗暗,照亮了他卧室门后的日历。他圈出春节那个日子,在旁边画了些烟花图案。后来小镇封城了,他把那张日历表画满了烟花。窦自豆吐出了一口烟圈,朦胧地罩住了不远处的湖面。
音响的震动声更强了。尤静穿着鱼尾婚纱走过来,步子迈得很小,头纱在风中飘荡,她时不时用手拨弄几下。
窦自豆和大马不知道他们其中哪一位称得上新郎。窦自豆有一副男人的架子,大马看起来有些讨喜。大学那会儿,大马和尤静同桌过一学期,他总是多带一份海苔饭团。尤静捧着半干的画板去找老师,碰见窦自豆在那里教模特摆姿势。后来窦自豆给尤静画了一幅肖像画,背后盖了自己刻出的印章。画布上的尤静比镜子中的多了一抹红晕。三个人去大学城喝得稀烂,尤静记得好像有人吻了她。醒来时,酒吧一片狼藉,听说发生了斗殴。尤静穿着高跟鞋走过玻璃捽片。太阳微微露出来了,不远处的教堂房顶上流动着金光。
尤静站在刚搭好的舞台上,窦自旦和大马一左一右站着。主持人说了几句话,新娘们将手中的捧花扔向半空。捧花落地,她们捡起来,对着镜头又扔了两次。主持人让新郎抱起新娘,窦自豆扶着尤静的腰,大马抬着她的屁股。两道云划过长空,垂了下来。尤静想起了那个紫藤花长廊,像冰棱一般矗立着,她感觉胯下流过了一条溪水,直直地通往冰岛了。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像肉瘤一样的冰岛,它在那里。来公司面试时,她眉毛上被蚊子咬了个包,老板说她还挺有特色的。代言了几个小品牌,新一拨的模特又进来了。他们把她放了下来,就像那些绅士们放下香槟。尤静理了理婚纱,站在那,像一只酒杯那样。
请新郎和新娘共舞一曲。
尤静握着窦自豆的左手,另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两人舞了几步,尤静提起右手转了个圈,到了大马的怀抱里。她想起了那些夜晚,她从饥饿中醒来,被子垂在床下,像一个潮湿的舌头。床头柜还有一盒安眠药,保温杯敞口放着,水已经冷了。她起身去烧水,风吹起窗帘,她看见了月牙,以及那斑斑点点的牙垢。她用冷水洗了脸,水珠顺着面颊滴落,像月光在水渠中流淌。听说有极光的时候,月亮就消失了。尤静抱着盥洗池,有哭的冲动,日光灯嘶嘶响,啪的一声,出租屋又陷入了黑暗。
三个人来到水边,舞台上说起了真情告白。大马牵着尤静的左手,窦自豆牵着右手。暮色漂游在水面上,薰衣草在波光中闪爆着紫。他们手牵着手走向水深处。湖水没过了他们的大腿根,窦自豆的绸缎短裤鼓出了水面,胸前的无事牌快下水了。大马下面的两块腹肌已被润湿,周围似乎晕染着些微丙烯颜料的虹光。大马用手拨了拨,虹光飘远了。他将录取通知书摆在父亲面前,父亲点了支烟,信封烧没了,就剩个里壳。大马陪父亲抽烟,两人互不说话。母亲一会儿响起呼噜声,一会儿又起身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俩。夜晚过后,三人将纳好的鞋底一起推到了制鞋厂,有几张不合格,连着钞票塞进塑料袋给他们了。父亲数了数,带他们去小吃店坐了坐。大马记得那个下午,炸鸡明显是炸了好几遍的,薯条都软了。但母亲吃得很香,说制鞋厂门口的山水图,一幅就价值好几万。父亲一听也乐了,叫服务员送来了三瓶可乐。后来那边的幼儿教育培训机构搬迁了,小吃店也关了门,现在是个服装店,专卖杭州丝绸,说是什么妈妈的衣柜。
你们还想看极光吗?
再晚一点儿会有。
我是说真的。
这也是真的。
尤静从湖水中走了出来,鱼尾裙摆在沙滩上拖出痕迹,一只白孔雀收起翎羽。
新人们陆续离开了沙滩。空中升腾起一阵烟雾,一道红色的光穿过了烟雾。沙滩上人多了起来,几个孩子在踢沙滩足球。尤静站起来,珍珠领互蹭出啪嗒声。夜晚还没到来,红色的光消失在了水岸边。她伸出手,红光抵在了她的手背上,微微颤抖着,仿佛二十一岁时穿红裙子的她。红光很快滑走了,而她还是被侧翼的弹簧弹了回来。母亲进了一批减肥膏,抹在肚子上,躺一会儿就瘦了。那段时间,母亲给家里换了个天然气灶,把墙上的旧报纸揭了,重新油漆了遍。来了一群人,堵在家门口,让母亲赔钱。一个姑娘刚毕业,急着减肥,把大姨妈减没了。闹到了居委会,母亲赔了一笔。墙上掉过漆的地方又开始落屑,母亲啪地糊上了一张报纸,上面红色标题写着:南京青奥会即将举行。
她朝岸边走去。夜色抹去了湖水的鳞片,烟雾越来越浓,穿梭着各种颜色的激光。她听见大马喊窦自豆拍照的声音,那声音已经很遥远了。安静了。她仿佛身处于冰岛的温泉中,迪奥的鳄鱼皮腰链还在池边放着。助理在酒店的楼梯上跑上跑下,喊声被热气稀释了。侍者还在酒店大堂里摆弄着红丝绒蛋糕,前台响着叮铃铃的电话声。她将貂袄按入水中,咕嘟两声。她听见了脚底在水中踩出水泡的声音。一道道激光射向对岸,无数浪花浮涌,湖面拱起了羊群的背部。
这是个好主意。尤静说。她向前走着,如剥开肉瘤一般剥开了湖面,有几根极光散出。她默默数了数,似乎有五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