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伯安(上海市)
闸北区福建北路98号靠窗二楼,是我家的老房子。2004年老房子动迁(那时我在市郊的工厂工作,住集体宿舍),父母在闵行区莲花地铁站附近买了新房,从此我们和老房子没了关系,并且几乎断了音讯,但是生于斯长于斯,陪伴我二十多年的老房子怎会在心头抹去呢?2008年的某天,妻子单位正好有车去那边办事,便顺带上我和时常念叨老房子的年逾耄耋的父母,来到了这个久违之地。我们原来居住的房子已夷为平地,外面搭起了高高的围墙;福建北路路面拓宽,一眼就望到了不远处的老闸桥……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父母穿着厚厚的滑雪衫,在我们的搀扶下,踯躅在这条走过他们一辈子的福建北路上。内向的父亲手插在裤袋里,东张张西望望,似乎在重拾遥远记忆中的残片。这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爷爷曾经在街面上开了一家麻油作坊。可父亲却是个喜好读书,不谙生意的人,等店铺传到他手里时,他依旧像个书虫钻在书里,百事不管,母亲只好自己挑起这副担子。父亲一生嗜书,解放后据说曾考取大学,却因为“成份”问题未能入学。他把这个“志愿”转移到了几个儿子身上,常常将他学到的书本知识,手把手教给我们。他一板一眼地出题考我们,手指敲着桌沿纠正我们,象孔乙己那般既迂腐又顶真,让我们好笑、腻烦又害怕。有老师状告哪个儿子调皮读书不上心,必定有父亲的一顿“竹笋烤肉”伺候。福建北路改造似乎还没大的动静,此时此处,除了围墙就是马路,大家兜了一圈就失了兴致,最后在围墙外大约老房子的位置,老父老母携手留下了人生的最后一张合照。此次重访几年后,88岁的父亲就驾鹤西去了。2013年暖春时节,我开车带上母亲、大哥和小哥又一次来到了福建北路。路两边依旧围着,工地上搭起了几座临时建筑,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房顶跳来跳去。平行的山西北路上,几栋高楼在紧锣密鼓的建设着。靠近苏州河的一边,道路整洁,绿植茂盛,十分雅静,大哥小哥一人一边搀扶着母亲慢慢走着,一边感慨着这里的变化之巨。从旁边的三泰路拐进泰安里,只见家家户户全是残垣断壁;窗和门都被敲掉,一个个象睁着没有眼珠的眼眶。母亲缓缓走着,指点着向我们介绍:这里是她以前上班的酱油店,这是阿丽家,这是宋家伯伯家……其实母亲也是一个“外来妹”。她哥哥(我们的大娘舅)在沪上开厂,让十几岁的她从无锡老家来到大娘舅在上海的家,帮他带孩子。大娘舅的同行兼朋友把母亲介绍给了父亲。那会时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娘舅代乡下的外公外婆做了主。父母没谈过一天恋爱,可他俩恩爱一生,相守终老,堪为我们小辈的楷模。母亲识字不多,但阅历丰富,处事得体。爷爷传下来的小店,在她手里打理得有条不紊。生二哥时,家里雇了二个保姆,算是鼎盛时期。“公私合营”后,父母一起转到了粮油系统,靠打工挣得微薄的薪水,养育全家。母亲除了上班,还要分担更多家务,但她总是乐乐呵呵,也不抱怨。在父母的督促下,大哥读完了大学;二哥和三哥考取了区重点中学,但被那场著名的运动断了大学路,双双奔赴农村修地球;我们也荒废了学业,五兄弟“五子登科”的美梦泡汤了。这不仅是我们的痛,也是父母一辈子的遗憾吧。“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缺失了父亲,颤颤巍巍的母亲更显苍老。回忆昨日,母亲一定恍如幻梦一场,还好有我们几个子女能够承欢膝下,服侍终老。前些年,四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几十位中学同学聚会,共庆60岁生日,餐后一起重返我们所在的街道里弄。再一次踏上了福建北路,我依然难抑激动。我们各自寻觅辨别着自家老房子的位置,摆着各种poss不停的”咔嚓“。此刻,我发现福建北路其实很短,站在天潼路口,一眼就望到了老闸桥。是不是曾经家家户户住房逼仄,都在上街沿“做世面“,外加熙来攘往的马路上空,晾满万国旗般的衣裤被单阻挡了视线?但就是这样一条在上海滩如同毛细血管似的小马路,滋养了多少户人家和多少代人。围墙里依然空旷寂静,不过墙上的标语里出现了“我以我心爱静安”字样。这块原先的闸北属地攀上了静安区这门贵戚,身价陡增。山西北路上有一个建成的小区和一个在建酒店,名字很是高大上:苏河湾东区、宝格丽酒店,门牌不是8 8号就是28弄,崇洋和讨吉利的文化有点别扭地混搭一起。刚想进小区看看,保安一把拦住,说看房必须出示一张500万的银行存款凭证,还说小区的房价最贵的要33万一平,黄晓明刚花了2亿买了一套,余房所剩无几。我们这些原住民听了只会咋舌:这块风水宝地,今生和我们无缘了。一群曾经青葱年少、壮志凌云的中学生,如今都已是花甲之人,我们年轻时分别,皓首又重逢,大都已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家边看边聊,心潮起伏。我家这栋老房子上下三层共有5、6间房,90年前都属祖产,后来家道中落,逐渐易手,最后只剩面积仅有28平米的大小两间,全家7、8个人居住。房子属于砖木结构,拆迁前几年已属危房,靠窗地板凹陷,人站在上面有一种倾斜欲坠的感觉。马桶要每天一早拎出去倒掉清洗,厨房几家合用,早期烧煤球炉,后来改为煤气灶,一幢房子住着四五户人家,街上人声鼎沸,环境嘈杂,马路对面就有一个化粪池,大清早就有抽粪车来抽粪,轰鸣的马达声扰人不得好睡,我们早就伸长头颈盼望着动迁改造了。如今我们兄妹都有了居住条件不错的独门独户,而我则搬到了古美街道平吉地区,夫妻俩住着140平方米丶 3房2厅的复式房。晚饭后,悠闲地在小区中漫步,处处小桥流水亭台树林;楼与楼之间安排错落有致,连接处草地加缓坡,如入公园。曾经侷促在蜗居的我们,恐怕做梦都梦不到如此仙景吧。然而为何我们还是对老房子念念不忘?时不时会回去徜徉光顾一番。有人说老房子并不只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更是精神世界的归属。每个人大约都有一个老房子情结,终生也挥之不去,她早已植入人的骨髓,融入人的血脉,不管她多么简陋脏乱,不待人见,或者夷为平地,不复存在。这些年来,我常常梦回老家。一次看到乘大巴回工作的地方,车站竟然在家门口;一次又看到乘一艘银色的巨轮,泊到了家门口的路边,有一种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感觉;又梦到了儿时的玩伴,暗恋的姑娘;还时不时梦到垂垂老矣的母亲,已然阴阳两隔的父亲,醒来感慨、唏嘘不已。梦境稀奇古怪,不可思议,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和老房子有关。福建北路98号,我的出生地,我的摇篮,我的生命之根,我的魂。
作者简介
施伯安,1957年12月2日生人,1978年技校毕业赴上海石化总厂工作,凡二十四年,期间做过工人,团委、宣传科干事,厂校老师、三产副经理,《金山企业管理》杂志编辑等职,现已退休。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各种文体)近百篇,并有征文获二、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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