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
梁东方
火车上,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很好看。
她的很好看,不是靠了打扮,不是靠了忸怩作态,就仅仅是因为年轻。仅仅因为年轻的好看,因为一派天然的好看。
高领毛衣里的纤瘦,是年轻的天然纤瘦。尖下颏也是天然的,因为年轻而来的尖下颏;连着充电线看手机上的荧屏上的光,恰好将尖下颏照亮,将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的年轻面孔照亮。照亮的是现在的女人,也分明是过去的那个孩子,是带着过去的那个孩子的痕迹的刚刚成年的女人。
这是一个女人刚刚成年的时候的无与伦比的自然之美;与长相有关,其实也无关。无关在于青春的纤瘦和棱角,无关在于初涉人世的纯正和无瑕。
这和旁边的长椅上正在酣睡的大脑袋的娃娃的美堪有一比,一样都让人,让哪怕陌生人眼含笑意地盯着看上好长时间。为他摊手摊脚酣然入梦的无知无觉,更为他在人类婴儿阶段的稚嫩与纯正。
对面年轻女子的美,正与这婴儿同。
这时候,车厢里有一个年轻的她,车窗外的不时有灯光闪过的黑暗中,还有一个同样年轻的她。车厢内外的两个她,让人产生了一个完全不是问题的问题:究竟哪一个是镜像,哪一个是本尊?因为景象和本尊一样美,本尊和镜像的美各有千秋:车里的这一个轮廓清晰,窗外的那一个在夜色的背景里悬浮相随——火车多快她也绝对多快。
这成了我对面的风景,也成了伴着音乐前行的整个车厢里的风景,成了所有都低着头看手机的人们之上的风景。
这是平凡生活里的高光时刻,因为少有出现而往往显示出一种“虚幻”的品质。人生的虚幻,和虚幻的人生,在极端的情况下总是让人慨叹亦真亦幻。也许本来平常庸常的美,因为面面相对而坐,有了一个多小时的端详的过程而进入到了异性之间、人和你之间隔空审美的极致状态。
这种审美里固然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性别差异导致的审美觉察力,但是又在很大程度上不含有通常的异性审美之中的那种冲动,这更像是一种单纯的审美,一种父亲对女儿的审美,一种观众对艺术品的审美。
很想把推销员递过来的奶片顺手递给她,因为她是主动伸手去要的,意思是她很想吃吧。但是还是忍住了,不想因为自己的唐突打扰了她的自然而然。美在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功利缠绕的情状之下,才最美。最纯正的美如花开如叶落,总是无关于人际的远近的,甚至只有作为陌生的观望,才最好。
人的身体,包括异性的身体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人在这个时候依然能在基于人体的情状上发现美,便是一种通透的达观之后的欣赏吧。
这时候她放下手机,从包里拿出眼镜盒来,戴上了金丝眼镜。她戴上眼镜以后,任何人都会赞叹,这副眼镜就应该是她来戴,而她的面孔上如果需要戴眼镜的话,也只有这样格式的眼镜才最恰如其分。
我没有和她说话,没有直视,尽管下车的时候努力向后看了两次,都没有看到她有下车的意思。我努力不让她也不让周围发现有什么异样地细致观察,既是因为她的美,也是因为自己正在用文字为她画下一幅速写来。这幅速写挂在任何时代的墙壁上,都会被认为是蒙娜丽莎一样的美吧。
考虑到作为绘画的美女图是无伤大雅的艺术品,我今天用文字画下的这幅速写也近乎可以挂到墙上吧,至少是当然至多也还是,手机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