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屯春天的正午
下水屯春天正午时候的丁字街口上,居然已经有了夏天午休一般的沉寂。
咕咕的鸟鸣在空中呢喃着,在一片栖身天地之间,一切天籁都可以传之甚远的气氛里,除了沙堆上掏洞的两个孩子,还有一个骑着三轮带着孙女到小铺里买好吃的的大娘之外,便再无人迹。
春天的阳光,已经把仿佛是后现代故意笨拙的笔触彩绘的影壁墙下的铁制的桌椅,晒得很热。不过把双肩包里的热水掏出来摆开,双肘很自然地搭到桌面上,面对桌子上画的歪歪斜斜的象棋盘的时候,这铁桌面上从突然拉近了距离的太阳里吸收来的烫,还是可以忍受的。
毕竟,明晃晃的街道上,虽然有早开花的果树已经在白墙的背景下孕育了带颜带色的骨朵,但是一家一户的院子里的老树还都没有太多的萌芽。一派春天的娴静还笼罩着这平原上安静了多少代人的小小村落。沉浸在这样的娴静里,人就会很不愿意思考,不愿意想到这种娴静其实是城市郊外已经岌岌可危的传统福利,是不定在哪一天就会永远消失的古老遗存。
当然,具体到今天,现在,人们并没有在这样传统的娴静里午睡。村西的大地上正展开着一片广袤的劳动景象:密集的苗圃里的笔直的法桐正在被好几辆橘黄色的钩机挖掘出来。这些被挖出来的小树,在地边上,在路边上,堆积成山。这些青皮(法桐长大以后树皮会逐渐变白,变成白与青的参差颜色)的笔直的小树,逐一被去掉树冠树枝,然后装车运走。
运到遥远的买家那里,也运到村西的麦地里。麦地里株距行距均等地已经挖好了坑,人们搬运着小树、放到坑里,填土,踩实,浇水。一棵一棵地栽种下去,让毫无遮拦的麦田很快就成了插满了密集的树棍的立体图画。
在本地一向不允许大田里有一棵树的传统里,这样让良田变成树林的不寻常的举措,是为了将来卖树;也更是为了预备城市开发的脚步突然到来的时候,可以让被征用的土地卖出一个更好的价格。
中华大街继续北延的传闻已经是去年冬天里的新闻了,而不管这条未来的道路是不是恰好就经过这些田地,这些田地在这条道路的附近,这一点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而一条道路一旦开发出来以后,两侧的房地产就会马上跟进。那时候村庄还能不能存在都已经两说了,把村庄和田地都卖出一个好价钱就成了当务之急的未雨绸缪。
在远远的高坎上,一棵正有一层耀眼的新绿染遍了全身的老柳树,俯瞰着这些没有颜色的青皮法桐被密集地种植到了麦地里的怪异,竟然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无动于衷,甚至还仿佛正在为自己终于不再孤零零了而有了几分欢欣。就像那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着,连中午饭也没有时间回去吃的乡亲们一样,还一味地在春天的温热里享受着。
在春天的温热里,居然已经有了夏天的挥汗如雨之后时时都需要补充水分的干渴。在一片电动车电动三轮边上的水泥井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热水壶和水杯,甚至搭建了临时的灶台;在一辆辆横进地里的轿车前盖上,则搭着人们穿不住了的外衣。
这一幅几乎是全村出动的劳动场景,虽然很可能是为了应对不可阻挡的被城市化的洪流的最后努力,但是却依稀有着既往岁月里集体劳动一般的盛大与荣光。在万物萌生的春天里,再重演一次用劳动来表达的欢欣;这欢欣里竟然只有无知无觉了的习惯,而没有怅然若失的惆怅。只要眼前的一切还在继续,那就继续一如既往的一切。
这是下水屯的理智,也是春天轮回步伐的坚定不移。而你还能这样徒步穿越下水屯,穿越春天,就已经更是得其所哉的幸福:谢天谢地,可以置身在又一个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