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生活中某个臻于理想之境的场景

梁东方

生活中某个臻于理想之境的场景，也就是说突然看见就觉着好看、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自己喜欢的画面、突然就觉着魂牵梦绕，在这个场景里人就很有融化的幸福感的情形，在大多数人的人生经验中都或多或少地会出现。尤其在既往高楼大厦没有这么多，人口聚集没有这么密集的时代里，天地自然和人居之间的关系更有参差感和无碍的视野，草木植被还有自己相对充分的立足空间，人居周围还有诸多所谓闲地的时代里，这样的人生观感总不会太过吝啬，总会在人类生命的历程中有所铺陈；使其在构成人生幸福感的过程中，虽然未必经意却也往往举足轻重，至少在时候回忆起来足以形成故乡感，形成人在世上走了一遭的审美记忆。

那时候普遍幸运的是，在一般来说很难完全幸福的个体人生中，总还是有这样最基本的环境本身给予的沉醉与陶然。千百年来，这都是人作为自然物和作为拥有灵魂的特殊自然物的特殊福祉，他们总是能在这样貌似无关物质利益的审美之境中获得超然的愉快乃至解脱。这也就是我们现在在深山之中的小山村里看见的物质相对匮乏的生活状态里，依然有人于其中自足自乐的缘故之一。

至于能让个体的人感觉到美好乃至愉悦的场景究竟是些什么，则必然是随着个人的观感不同而有所差异的了。可能是一条小街的拐弯处被踩得光滑了的鹅卵石的反光，可能是一棵挺拔的树下随影移动的叫做光阴的谐趣，可能是院子里的一蓬花下鸡啄米的永恒，可能是路边的溪水形成的汩汩之声，甚至就只是鸟儿在天空中飞翔着的样子……不过有一点却一定是一致的，那就是这样的场景里充满了未经打扰的自然因素，是天地之间万物生长与人类生活和谐一致着的时候的某个角度、某个时刻、某个光影色彩恰到好处的瞬间。

比如今天我看到的这个场景，这个山荆子的叶子都已经落去，剩下满树的红色黄色果实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枝头，仿佛是春天的花朵一样盛开着的画面。与这样的“仿佛”相配合的是树下的确有一片新绿的小草式的耐寒的菠菜，与树下纵深而去的乡间小路形成了一种色彩的和谐，一种透视感强烈的存在。人的视觉和思想都能随着这样浓郁的红绿色彩和纵深感而既在现场又在遥远的远方，既充分于当下又蓦然看见了前此以往的一切，以及由此出发的无穷吸引力……

高树上秋末密集的淡红互相叠加，如最高明的水彩画家精细的涂抹，严格按照红色堆积的深浅程度在色彩上有所增减，而边界又是准确而不洇漫的；其间的复杂与微妙、分寸感与驾轻就熟的随意而恰到好处，又都是无论怎么训练有素的人类也难以望大自然神来之笔的项背的。

这如果真的只是一幅画的话，我会郑重地挂在我每天面对的墙壁上，百看不厌；而它居然不是一幅画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不仅可以站在这里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还可以走进去、走到任何一个角度中去的现实场景！

这个场景里还没有硬化的路面上有秋末小草长短不一、色彩纷然的萋萋之状，有盛夏流水的痕迹，有扛着铁锨下地干活的人们来去的踩踏被自然修复后的欣然，甚至还有一辆不知谁骑来的自行车横放在路上。除了自行车之外，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年代感的境况。这大约就是这样能打动人的自然场景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不具备鲜明的时代特征，而只有自然本身的绚烂与荣枯。

这个场景一下击中了我长期以来都像是在寻寻觅觅的神经。好像前此多少天多少年，自己也未必清楚要寻找什么的寻找终于在这一刻、在这个场景里找到了，我即使没有生活在这个场景之侧，也依旧可以经常抵达这个场景，在这个随着季节必然会变化但是终究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的场景里，会有我每次看到每次都非常愉悦的收获。

这是自然和人居共同在大地上专门为你创作的艺术品，是因缘际会的现实人生中难得的偶然，比之任何刻意为之的艺术作品都更能打动你的心，成为你魂牵梦绕的梦想；在这个梦想突然到来的时候，你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向含混的、说不清的梦想就是它。它是此在通往彼在的入口，却又会让人终于可以踏足而去的时刻充满了流连，乃至相信这其实就是彼在本身，是现实人生和理想情境最完全的结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