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苗圃春末
梁东方
苗圃在春末的时候进入到一种欣欣向荣的茂盛里。
不过,这样的欣欣向荣还没有完全脱去由冬而春的那种新鲜:所有的叶子都是新鲜的,国槐苗圃的叶子甚至还带着一种早春时节的浅黄色,那种透明的浅黄色在周围一片绿色之中就像是被举起来的一树树花。
这些被高高举起来的黄色的透明的花,与地面上的苦菜花的密集的金黄色呼应着,使人想起来人们纷纷外出看花踏青的春天其实刚刚过去不久,在那之后不久大地就已经是一片葱茏。
葱茏的是已经开始抽穗的麦田,葱茏的也是麦田之中这样整齐地站立着的高墙一样的苗圃。
苗圃里的松树柳树槐树杨树火炬树之外,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树,是据说从树皮到树叶都是宝的杜仲树。杜仲树的叶子干干净净,树皮干干净净,这种干干净净本身就预示着某种可以食用可以药用的善。它们联袂站成一片,几亩地几十亩地的一片的时候,那种齐刷刷的干净就有了规模,那种宜人的善也就有了让人可以尽情依靠的稳妥。
其实就是最常见的杨树,如此集中地站在一起形成密密的杨树林的景观也已经很耐看,它们高高的枝干所形成的挺拔与悠扬之中,带着画面的透视感,带着让人随之高远起来的凝望。
我和父亲拿着小铲子一边在苗圃里走,一边寻找这蒲公英。蒲公英开出来的黄色的花朵和带着牛奶色的汁液的绿色锯齿形叶片,是我们目光的敏感目的物。每一棵这样的蒲公英都是未来择干净洗干净晾干净之后泡茶的好东西,消肿去毒灭杀炎症。它们可以将自己独特的分子排列式和植物蛋白样式所形成的蓬勃生命力转化成人类需要的良药。
不去中药店里买已经炮制好的蒲公英,而要跑到远远的郊外苗圃里来挖蒲公英,自然是因为找蒲公英的过程本身也是出来散步的好理由。本来出来散步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终究是有了这么一点点实用目的的散步更具可以触摸的线索,也从而就更可感,更有成就感。它是一个俗世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我们就可以在大地上做人人都可以理解的盘桓。一如那些想在水边坐一坐的人,最好要拿着鱼竿钓鱼别人才会不觉着奇怪一样。
苗圃作为不被耕种的大地,罕见地在地脚林间保持着华北平原原来的某种原始性,一些在麦田里都被除草剂无情的除去了的野草野花顽强地在这里生根发芽,重新开辟出自己的天地来。蒲公英之外,还有荠菜、苦菜、地黄、五月焦(夏至草)、猪耳朵、菟丝子、瓜蒌、牵牛花、鱼腥草……
在林间小路边,在密集的树干之间去观看这些野草野花也是到苗圃里来散步的一个重要乐趣。这些被归为无用甚至有害的野草野花其实正是平原上的原始居民,他们千万年来一直是最适应这片土地的环境与气候特征的大地物象;它们百折不挠的适应性,终于在最近十几年以来除草剂的广泛使用,以及道路普遍硬化的人类社会生产与生活的现代化过程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强劲的对手,几乎同时在整个大地上迅速消失。
没有想到,苗圃成了它们最后的诺亚方舟。我们在苗圃里散步,等于是在诺亚方舟参观,参观珍稀草花的最后标本,参观既往千万年来曾经陪伴过人类的地面低矮植被的林林总总。这种含有告别意味的参观,并不令人悲观,因为来不及悲观就已经被它们的繁茂与美丽所吸引,充满了欣喜与愉悦。以前野草野花遍地的年代里人们不以为然的花花草草在今天的注视之下,每一种与每一种都那么得不同,每一种都各有自己的逻辑和道理,都有自己天然造就的无与伦比的美妙。
在五一假期里几乎所有景点都人满为患的时候,这样最高等级的参观与被参观的场景里却只有我们父子俩的自由与随意。这里没有门票,没有旅游设施,没有商业,没有拥堵,没有另外的游人,这里就只是一处大地上隆起的苗圃,春末夏初的苗圃。
当你将四季和大地都作为最可珍惜的风景的时候,你也就拥有了最多最自由的置身风景的可能。这是我们父子相传的一条大地审美的经验,也是妥处人生的诸多法门之中最基础的一种。在这样的经验里,春末与初春以及正在到来的初夏一样,都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