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抵灞桥折柳的机场相拥
现代人的离别之处不再是灞桥而是机场,或者说现代人的灞桥已经自动转换成了机场。自从汽车代替了骡马,自从火车站不再卖站台票以后,灞桥折柳,隔着车窗挥手的景象在我们日新月异的大地上一下子就已经绝迹掉了。然而送别的心,离别的意却是并未稍减。
形式上的缺失或者将影响人们的心智,至少是行为模式,因为形式感仪式感的必要空间是人之为人的一种基本需要;失去了这样的空间场景,日久天长以后会不会人心也就藉此而变异,实在是也未可知的事情。
不过从目前观察,人们在机场,而不是在古代的灞桥、不是在以前的火车站,所表现出来的离别之情,其实是与自古以来的情愫情绪一脉相承的。在奔波着抵达高敞的候机大厅以后,在排队托运选座位号的手续之后,终于可以轻松起来了,终于重新意识到分别在即了,这时候人类那种眼睁睁地看着你但是就要马上失去你的分别的情绪,终于有了最后一次弥漫并且爆发的机会。而飞机场人来人往的大厅,大厅里推着行李穿梭的男男女女,穿着世界各地的飞机公司的制服的机组人员的松散的队伍,甚至还有坐着电瓶车荷枪实弹的巡逻者,一下都成了最恰当不过的分别的背景。
通过一道戒备着的门,视野就会被隔断。钻进一架准备飞翔的机器以后,亲密的人、亲爱的人就进入了飞机那种勉强还遵守着地球法则的时间机器。他们将被隆隆的巨响推向高远的天空,在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以后再纷纷降落到遥远的异域他乡,降落到不再有眼前站着的亲人的地方。
现代格式的这种分别,不再有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不再有隔着车窗手手相印、不再有挥着手追着火车的狂奔。在经历了转换的一代人来说可能是让人一时无所适从,不过对于后面的新一代人来说,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所以也就天经地义一般重新找到了表达内心情绪的方式。那就是在闸口前的合影与拥抱。
闸口就是托运以后进入安检区的入口,这个位置必须凭票进去,没有飞机票的人就只能止步了。理论上讲,任何一个进去了的旅客,就不会再出来了。如果遇到什么情况再出来,就必须再次安检。所以这里已然是最后的送别之地。飞机飞行的潜在危险可能并不比步行时代更少,而遥远的异国他乡的不确定性又非在大洋此岸的亲人所能掌控。进了这道门,就意味着一切都要靠自己了;进了这道门,造化的前路就已经不再在互相的视野中。
合影,拿着手机让陌生人给拍照以后再那着陌生人的手机给陌生人拍照的互相合影。所有的陌生人都互相理解,都深深懂得,都不用任何言语就可以微笑着,诚挚地互相道着谢将合影的事情做了再做。这时候,合影本身其实也成了情感宣泄的一种方式。
在这里,人们心中其实一直都在预料着的那个分别的场面终于到来了。紧紧地拥抱成了最自然最贴切的表达格式,无论中国人外国人,在机场闸口这个世界性的场合里,泪飞顿作倾盆雨式的情绪高峰都藉着拥抱喷涌而出。
在一向不大讲究拥抱的中国人,在这个非常特殊的位置上,这种拥抱也已经非常普遍。情侣拥抱,夫妻拥抱,父母子女拥抱,朋友拥抱……非拥抱不足以传情达意,非拥抱不能彻底将送别的意味推向顶点。在拥抱中互相拍打着抚摸着,在拥抱中盈出一向被抑制的泪水;在拥抱中,人们将现代化的衣装和用具所赋予人的种种自以为超然的轻松之“范儿”统统卸掉,重回了古代的风中,重新站到了灞桥折柳的渭河之滨,再次意识到大家其实都是天地之间能力十分有限的人类,都是需要情感慰藉、需要亲情牵挂的普普通通的人类。我们所祈愿的和平与安宁,需要依靠一切的一切的运转正常,更需要依靠普天之下人类秩序的和顺安详。人类和平在这样的角度上突然变得非常实实在在,整个人类社会从每一个螺丝钉到庞大的社会机制的紧密协作不容错乱,都成了送别者最诚挚的祈祷。
这时候,我们很奇妙的既是情感充沛的古人,也是心怀世界的现代人。我们在机场的热烈拥抱和久久凝望中,不期然地实现了融通古今的人生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