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的麦田

如今要想看到麦田,必须走出去很远,离开城市,离开城市郊区,深入到真正还有农作传统的乡下,乡下被一个个巨大的工厂院落占据了的农田之外的角落里。只有那里,还可能有过去曾经司空见惯的麦田景象。

特别是那样有大树,有大杨树笔直地挺立在麦田中间的路边的情形,实在是已经越来越罕见了。那几乎已经是,持续了几千年的农业社会景观的最后一点遗存了。

这时候,春末夏初的杨树树叶,刚刚开始自己在阳光下无一例外的摇摆;刚刚开始在摇摆中形成深深的阴凉,刚刚开始又一年的丰盛的生命历程。它们投下的一个个形状不规则,却又一棵一棵每一棵都很分明、很最典型的树冠的影子,影子的边缘倾斜在道路上,倾斜在麦田里,一个接着一个,形成了足以抵挡强烈起来的阳光的宜人胡同。

这样阴凉的胡同是只有夏天才有的!人们走过的时候,享受着它们立刻就能让人眉眼舒展的荫庇的时候,心里都会有这样一次甚至几次不无喜悦的确认。而实际上春天还没有走远,高大的油菜花还在苗圃的垄间满满地结着籽,樱花的叶子之间还残存着已然老去的明艳花瓣。

两个骑电动车路过的女子,专门停了车,互相以樱花为背景拍着照;她们一定是在整个春天里都错过了樱花,是在樱花即将退去的这最后一刻才有幸遇到。她们并不是专门来玩的人,她们不是来寻风景的人,她们是在生活里自己的轨道上日复一日忙碌着的人。但是她们抓住了这最后的机会,互相用手机认真而兴奋地拍照以后,心满意足地坐上各自矮矮的电动车,顺着大杨树树荫下的小路,远去了。她们刚刚那被剩余的樱花和广大的阴凉涂抹荫庇过的愉悦,好像还一直停留在这大杨树下有浅浅的杨花随风沉浮的现场。

在她们远去的方向上,正有大面积种植的白色牡丹花在广袤的大地上一排一畦地盛开;它们白纸巾一样从绿色的草本茎叶之上逸出的花,还不能簇拥成紧密的整体,还显得一株一株都孤零零得有点寥落。正在地里弯着腰忙碌的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告诉我,这些牡丹已经种下三年了,长得很慢。旁边喝水的年轻女人则先改用普通话回应了一句,然后马上就矜持得不说什么了。她们和在地里忙碌的另外十几个人一起,正在为这片面积太过广大的牡丹除草。从早晨带着露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的劳作,已经进入了光亮到了耀眼程度的上午的挥汗如雨阶段;走到靠近路边的大杨树树荫里喝一口水,就是她们最自然而然的休息。

牡丹油菜和苗圃将过去麦田一统天下的大地格局改变了,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方,也需要有耐心地寻找一下才会发现穿插其间的麦田。麦子作为这个季节的主角,正在强劲的阳光照耀与同样强劲的夏风的吹拂下,争分夺秒地茂盛成长。

它们一棵挨着一棵,一棵棵互相簇拥着紧紧地站在一起,站成一道铺展在大地上的矮矮的墨绿色的大台子;这个矮矮的大台子远看是平整的,近看每一棵每一片都是摇曳的。经过它们的茎叶,正源源不断地被输送着的充分的水气,让一向干燥的空气都湿润清凉了起来。

不过麦地边上的清凉与杨树树荫里的清凉和苗圃里的阴凉是不一样的,它们负载着孕育粮食的大任,适宜与清凉的美妙都只不过是它们神圣使命进程中自然而然的姿态与味道。在它们争分夺秒地成长之中,你恰好到了现场的闲暇时刻,仅仅就只是为你敞开了一下审美的大门,疏忽便已经又登上了征程,早就不再和你纠缠,早就默默远去。而每一个专程来看望它们的人,不由自主地站在麦地变上凝望着它们的人,它们都会这样给予一个允许打量一下的瞬间;从来不辜负,从来都一一兑现。尽管麦田的面积已经大大缩小,而专程来看望它们的人则更已经近乎绝迹。

植被,于人直接有益、于人并不直接有益的植被,都不仅是人类生存的凭藉,更是人类不可或缺的兄弟姐妹。它们在实用意义上的、在物种意义上的存在,在整个生产过程都是以审美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这是生命的神奇,是人被安排在这个星球上的诸多不可思议的重要组成部分。

只是,这个浅显的真理和事实,却是从来都不怎么被提及的。现代社会与这样季节中的美不胜收的麦田是隔绝的,人们已经被培养出了商业主义的生命法则与生活习惯甚至是日常路径:宁肯买了票去看人造的所谓风景,也不肯到乡间来免费漫步,来承受天光雨露下的万物生长的不尽之美。

大杨树下的麦田,这个稍纵即逝又分明永恒的景象,既可以出现在小学生的画板上,也可以出现在自己的季节中;它在每一年的春末夏初的时候,都是我们偶然的生命赠予我们的人生万象中,至为珍贵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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