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垦:《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五)

文/牛垦    图/来自于网络

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秦妇吟》(中篇小说连载五)

◎牛垦

该作品写于两岸开放初期,差点被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阴差阳错未能以影片形式与大家见面。时隔多年,有幸读到牛老师该作品小说版,无论从遣词造句还是从故事情节安排上仍非常值得一读,于是征询牛老师,允许在三秦文学上连载刊发,以飨读者。

下面请继续欣赏作品

“少夫人,少夫人!”

媚娘唬了一跳,从绵远的离情别绪中跌落了下来。谁在怪异地称呼她?声调恭顺而谦卑,似从遥远的幻境传来。

门帘儿被挑起,露出一张红脸膛,很中看的络腮胡。

媚娘觉得脑壳轰地一声爆响,心头似抓似挠,五味皆起。

汉子很尴尬。本来红膛膛的脸庞又象送进炉膛烧了一番。

“少夫人……”

“谁是少夫人?”媚娘很恼怒,“谁是你找谁去。”

“黑……黑嫂,你还记恨以前的事?那能怪我么?”他委屈地抱着头,“我红六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媚娘语塞。

红六看她改颜,拉过个杌凳,不坐,蹲着。摸根烟,点着,抽着,冒着浓浓的烟。

“当初看起来是绝情,不该,现在却证明做对了,对了!你和宋少爷那份感情我又不是不知道。”他说的很恳切,感到很坦然。

媚娘翻了他一眼,正色道: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恨我自己。”

“不,不能那么说,我揪心过,好多天睡不稳觉,是我伤了你的心。”

“那我也没有怪过你,真的,从来没有。是人都得为自己想想。再说,你总怜悯照顾过我母子,尤其在那样艰难的时候。人得讲良心。”

她说的是真情话。

她的话使他感动。

“唉,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个孩子,戴着黑帽帽,不容易呀!不过就象老戏里唱的:人生多磨终有盼。宋少爷回来了,你的苦日月也熬到头了。他……”他变得嗫嚅起来,“他是个明事理的人,会体谅你的。”

她又语塞,讲什么好呢?

“你得好好思量思量,拿定主意,见了他话该怎么讲。何去何从,关切你以后的幸福,盼盼的幸福,子子孙孙的幸福。”

她心烦意乱,无言以对。

“唉,世事颠倒颠,搅得人也颠倒颠,刚才路过蛤蟆嚎,看见老黑疯了般割草哩,唉,老汉心也乱哩……”

“你都给他说啥了?”媚娘心一惊。

“还用得我说。嫑看他整日闷声不响,心里却不是糊涂人。”

红六若有所思地瞥瞥媚娘,见她不睬不答的样子,便讪讪告辞。

红六走后,媚娘坐立不宁,忽而惴惴地惦念老黑,便用布巾包了几面馍片,闭门上闩,顶着艳艳烈日,向村外走去。

步出村外,媚娘有一种从筒子里钻出的感觉。村里,树不摇,叶不摆,不透一丝儿气;田野里,秋风徐吹,使人身爽神怡。墨绿的玉米,开着红花白花的棉株,霸主鞭样挺的芝麻棵儿,全象一对对偷情造爱的妙龄男女,在微风中卿卿我我,喁喁私语。玉米穗儿摇曳,承受着扬扬洒洒爱的花粉;棉株儿摇曳,红脸粉颊斯斯磨磨;芝麻棵儿摇曳,节节高的花夹凝聚着清香的浆汁,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和谐。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块田由界石林立,条块分割,高低不平,千补百纳的穷酸样几经折腾,变成了肥沃沃平坦坦一片。肠样弯曲的田间小陌,几经折腾,变成笔直宽敞的机耕大道。而她,三十多年来,在这块田地上几经折腾,也由一个地主家的娇小姐、阔夫人,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粗吃重负的农家妇人。

这是一个痛苦的蜕变。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蜕变。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自然又自然,不和谐又和谐。

这也许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人生。

她感慨万千!

穿过玉米地左拐,北行百余步,眼前出现了一泓碧澄澄的水面,这儿本是低洼洼地,由于引泾渠毫无节制的漫灌,慢慢渍水上升,便成为苇草丛生,野鸭起落的蛤蟆壕。

壕边的草坡上,残留着活鲜鲜的割茬,茬儿很低很平,既不伤根也不留梗,好大好大一片。媚娘一看就是老头的活路。

“老黑哟,老黑——”

媚娘呼唤着。却不见回应。

转到北头,靠水边有一块圆溜溜的卵石,石旁有一堆发白的灰烬。往日割草,老头顺手拣一把干柴在石旁燃着,边歇息边咂烟,不为省柴火,不为烤火,只为习惯。她发现,石旁磕下的烟灰比往日多,鼓隆隆象个小坟包,不由一阵心痛。

“老黑哟,老黑哟——”

她急急地喊,嗓音嘶哑地喊,依然不见回应。

“死红六,你都给老汉说了些啥嘛。”

她想起红六半遮半掩虚虚实实的话,不禁生起气来。

水面上映着一张呆怔怔皱眉蹙额的面容。

秋夜的田野,明月高悬,繁星眨眼,蟋蟀嚁嚁地叫,蛤蟆咯咯地唱,生物舒枝展叶地长,好清爽好清爽哟。躲在玉米林中的媚娘,耳根烘烘发烧,脸蛋倏倏发烫,心鼓一阵阵乱敲。惶恐,差臊,紧张,使她手心冒汗,周身热躁。

明月在云絮中遨游,忽明忽暗,夜气蒸腾,四围显得更加朦胧。她出气不匀地透过一个个橛把粗的玉米杆儿,偷视月下变得更加恍惚的田埂小路,耳朵支楞着,期待着小路上传来他的脚步声。

前多天,盼盼没有去上学,失神地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一躺就是三天。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盼盼听话,温顺、聪颖、勤学。她每晚都要做义务工,每晨摸黑起来打扫街道,每每都是她独睡独起,村里离小学校五里地,阴里晴里,泥里水里,黑里明里,小人儿从来没耽误过。她以为她病了。

“你那儿不舒服?”她关切地问,亲亲儿子瘦削的脸颊。

他摇摇头。

“跟谁闹架了?”

自他懂事起,她反复向他灌输“忍”、“顺”两个字,他也是在忍顺中泡大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象只绵羊。

他果然又摇头。

她感到欣慰。

“是谁欺侮你来?”

他常常受人欺侮,先还感到委屈,哭,后来,委屈得多了,哭得多了,也就不委屈了,也就不哭了。她也一样,先还伤心难受,后来也就不那么伤心难受了。惯性,真是个威力无比的怪物。

他又摇摇头。

“那为什么呢?”她困惑了,有点恼怒,“就要考中学了,别让我生气,让你奶奶担心。”

“我……”他胆怯地看着她,猛把被头悟住脸,呜咽道,“我不想考了……”

“你说什么?!”她大吃一惊,揭开被头,一把拉起他。

突然他哭了,哭得抽噎岔气,哭得好伤心。

“我我……不考了,反正考不上,考得再好也考不上……”

她心一沉,鼻腔涌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

“妈呀,我爸爸哩?他到底到那儿去了?”

她无法回答,那股酸渍渍的东西在急剧膨胀。仅那车站的匆匆一别,便如沉海的石,飞逝的鸟,不见了信息踪影。小时他问,她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后来懂了尘事,再也不问了,知道妈妈无法回答,知道妈妈心中难受,而今……

“妈呀,爸爸一去无消息,不知是死是活,就是活着,他还能回来吗?再说,即就是回来,我也不认他,他是反革命!”

“你……”她瘫软在炕头,这激烈绝情的话,是盼儿讲的么?

“妈妈,你……你嫁人吧!”

“你你……你这个孽障!”她气得乱颤,木然地抽了他一巴掌。他瘦小的脸颊上立时渗出五条紫黑印痕。她从来未动过他一指头呀!

“你打你打,反正我不上学了。”他放声大恸,断线似的泪珠滴湿了前襟,“奶奶教我这样做的,她说,嫁了人,你再不吃苦,我再不受罪,改变了成份,就有了前程……”

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盼儿,放声悲泣。

她一下病到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针药不济,辗转呻吟。盼盼吓坏了,跪在她的枕边哭求:

“妈妈,你醒醒,你莫难受,我再也不敢让你嫁人了,我也不想考学了,我再也不敢胡说了……“

她从昏迷中苏醒,呆望儿子变形变色的小脸,没有恸哭,没有掉泪,感到为人的重负。

翌日,她早早起来,打发盼儿上了学,悄悄取出藏在墙洞的木匣儿,取出崇德写的“钗头凤”双宣,读一遍,落一遍泪,读数遍,落数遍泪。她把双宣供奉在桌上,净手沐面,点烛焚香,遥望南天,深深地三叩九拜……

两行热泪滚过双颊,媚娘唬了一跳,发觉自己不但落泪了,还呜咽出声,便自责失慎失态,象只胆怯的兔儿,把身子更隐深在幽暗的玉米林中。

夜空,幽兰如洗,不见了一丝儿云絮。明月更玉润,星儿更璀灿。夜霭益重,徐风反添了冷意,生物却长了精神,搭拉了整天的叶儿硬挺挺的。蛤蟆依旧不慌不忙地叫,蟋蟀依旧不慌不慌地唱,垂落在脚面的野草痒森森的……

酷夏的正午,日头象一盆熊熊燃烧的火,向大地倾注着烈焰,麦浪起伏的大地承受不了上苍的赐予,在昏热的煎熬中残喘挣扎。公社社员常常被誉为战天斗地的英雄,他(她)们的承载也是有限度的,需要歇晌,需要在树荫下丢盹。此时,金色的田野上人迹杳然。

媚娘没有回村歇晌,顶着灸人的烈日依旧奋战着,只是转移了战场,由大田转到了自留地。

屑小么?也许屑小。媚娘没有顾及它。别小看这六分自留地,在她眼里,远远超过当年白老财一眼望不到边的数百顷。大田连年丰收,要给革命做贡献,分到嘴里的东西并不多,三张嘴,全凭这六分刮金板支撑着。她再也不是白家的三小姐,也不再是宋家的少夫人,她是盼儿的母亲,瘫婆婆的儿媳妇,上有老,下有小,民以食为天,不可一日无食啊!

她是人,却不敢自在为人。她是公社社员,却不敢坦然为社员。土改时,婆婆戴上了地主帽,不知音讯的丈夫被斥为反革命,人民政府体现政策宽大了她,没给帽子,没定分子,虽仍受人白眼,她却感激涕零。她本是有知识的人,加上政策的反复教育,逐渐明白了旧社会的不平等和她今日应该受到的不平等,她不知不觉把自己纳入“被改造”的行列。三夏大忙,龙口夺食,贫下中农都有没黑没明,她能不泼命干?收害碾打自留地,原本是可以请假的,她咬牙硬是没有请过,为了旧社会的不平等和应该受到的不平等。人也怪,有了一便有了二,有了二便有了三,也便有了永远。

烈日当头,毫不留情。钻在麦行中的媚娘,如汤浇火燎,疲累渇热使她几乎出不匀气来。麦芒在高温中变得更硬更尖,直铮铮象无数带勾刺的狼牙棒,无情地划拉着她的双臂,伤一道血一道。麦灰沸沸扬扬,不停地往伤痕上溅落,溶解在汗迹里,侵蚀在伤痕上,痛辣难耐,似毒蝎在咬蜇。双掌早就磨烂了,血迹湿透手帕,洇红了镰把。她早就精疲力竭了,却依旧机械地挥动麻木肿胀的胳膊。锋利的镰刀仿佛变钝,细脆的麦杆仿佛变粗,刃击麦茬象撞在弹簧上。

“刷——刷——”身旁忽响起轻快的割麦声。

她一个震颤,仄头探望,摇动的麦穗中,隐现着一张红膛膛的脸。

她心头一酸一热。

他干活多带窍多来劲!骑马式半蹲,结实黝黑的胳膊挥动镰刀,尺五镰刃在骄阳下闪着银弧,金黄的麦秸象群驯顺的小孩孩,依偎在他阔大的臂弯里。“刷——刷——”转眼间倒下一大片。

他来了,她就扔下镰,蹴在他后面扎麦捆。媚娘陡然间添了劲,陡然间减了疲劳,也陡然间产生了痴想。女人家说到底还是离不得男人,尤其是农村的女人家。上面时常讲“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但男女总归不一样,夫妻间的体切恩爱且不论,就说营生吧,农业活说粗又细,说蔫又急,说轻又重,她一个单肩膀人,尝尽了其间的凄苦。

六分麦地在默默紧张的劳作中割完了。

他扔下镰,走到蛤蟆壕边,撩水扑噜扑噜痛快地洗起来,水落在油亮健壮的肌肤上,雨打荷叶,便迅疾滚落,显出一种惑人的润泽。媚娘不敢往下看,悄没声息走到离他丈余远的地方洗起来。水好凉爽,撩到身上滋润极了。她擦洗了头,擦洗了脸,又擦洗脖颈,待站起来,忽见红脸人痴呆呆盯着她,不由不慌心慌神地低下了头。

日常的相处中,她常常发觉他偷怯怯的异样眼波。他女人离得早,光棍生活苦,难保眼儿不馋。她曾戒备过,提防过,但戒备提防的事从未发生。她责怪自己多心,又不得不多心,为人有许多理不清的心理。

他拉过架子车,她递他装,码得齐齐整整象座山。他甩过绳头,分两道扎在上面,一头拴在车尾,一头绕在车辕,他拽上绳,她拽下绳,“嗨——嗨——”合力儿一递一应地紧。蓦地两人的身儿挨在一起,她的心噗噗地跳,他的手别别地颤,一股浓烈的男人味把她笼罩,一股浓烈的女人味把他笼罩。就在她慌心慌神的当儿,他拽绳的手忽而松了,绷紧的绳索忽的反弹,把没提防的她闪个趔趄。她惊魂未定,却陷在紧紧地剧烈震颤的拥抱中。

她吓坏了,转颜失色,噤不能语。

他惶恐极了,红脸膛煞白,额头沁满豆大的冷汗。

“红六哥,不要……不要……”

她惊恐挣扎,可怜乞求,带着哭腔。

他心有点软,手却不依,气喘粗重的人。

“红六哥,不要……看在崇德的份上……”

她眼里喷着泪花。

他顿然泄气,一把推开她,独个儿抓住绳头,发疯地拽,绳索在他的蛮力下格格呻吟……

蟋蟀、蛤蟆的低呤高唱悠然寂敛,果然是他。他也看见了她,急忙忙走到她跟前。

“这般时辰召我,出了啥急事?”

为了孩子,断了旧情根;也为了孩子,萌了新邪念,她原来准备不顾羞耻讲的,话到嘴边,却难启齿,垂首揉搓衣襟。

红六好诧异:“有事你就说,只要能办到。

媚娘吱唔唔“也没啥急紧事。”

红六瞥瞥她,呆了片刻,又道:“没事我就走了,明早还要进城拉粪哩。”说完转身要走。

“别,别走……”媚娘急了,一把扯住,娇嗔道,“我还有话哩。”

红六是聪明人,见媚娘羞羞臊臊的异样神态,有点揣摸出一二,立时有点紧张,佯装寡淡:“有话就说罢。”

“这些年,我家多亏了你帮衬。”

“那有啥,谁没个跌脚处。”

“我不同,高成份,反革命家属。”

“成份归成份,他是他,你是你,政策上说,不能一锅煮。只要不判死刑,就得让活着。”

好人儿体贴谅解的话,撞动了她的心弦,开启了她的泪闸,忍不住伏在他的胸头嘤嘤啜哭起来。

女人的体温,气味,动态,使红六心酸,也使他头晕目眩,一双手怯怯地搭在她的肩头。

女人没有挣脱。软软地身子更紧地偎进他的胸窝,蓬蓬的长发,蹭得他下颏奇痒心奇痒。红六不能自抑,粗壮的双腿刹时酥软,抱着她慢慢往下坠……

“红六哥,你莫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嫑说了,我依你,一切都依你。”

他呼吸粗重得怕人,力气大得怕人。

“不不,”她不依,竭力挣脱,“我不是浪女人,你得听我把话说完。”

他见她执拗不肯,便讪讪松开手。

“红六哥,这时辰我也顾不了羞耻,我想嫁给你,”

红六顿时愕然:“嫁我?那崇德……”

“我死心了。他生死不明,就是活着也不能回来,我得为活着的人想,为盼儿想。”

红六是聪明人,但这层说啥也没料到,立时没了言语。

“我不图吃不争穿,只图有人能体贴,对盼儿好。”

媚娘象只丧家的小狗狗,乞哀地偎着他,企盼他点头。

月光下,高高壮壮的红脸汉,象桩木头戳着,半响挤出一句话:

“好媚娘,你容我再想想……”

“奶奶——奶奶——我爸妈看你来啦!”

媚娘一抖,从思忆中惊醒。绿草萋萋的草坡上,她的小孙孙冬冬,象个活蹦蹦的小鸟,张翅向她飞来了。

本文配图来自于网络

牛垦简介

【作者牛书强,笔名牛垦,生于1948年12月12日,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专业,曾在宝鸡市话剧团任编剧,现为宝鸡市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副研究员,《炎黄》杂志常务副主编。曾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发表《桃柳榆》系列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及数十篇散文、随笔等。在《剧本》、《新剧本》、《当代戏剧》等戏剧刊物发表大型剧本《情同骨肉》、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秦穆公》、小品《猫腻》、《百元假钞》等十多部。作品曾在全国、省、市多次获奖,其中《猫腻》荣获中国剧协全国百优小品大赛一等奖;《百元假钞》荣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入围奖、北京市庆祝建国五十周年佳作奖。大型话剧《家贼》荣获陕西省戏剧创作一等奖,连续演出140余场,获陕西省文化厅嘉奖。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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