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普通人吹牛更可怕的是魏晋社会高层集体吹牛——记魏晋“清谈”
一、“清谈”是什么
魏晋之际,有一群贵族知识分子,喜欢聚在一起探讨人生、社会和宇宙哲理,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引经据典,语言深奥,用词华丽,对当时的人物进行评点,对时事进行批评,对玄学以及生命的奥妙进行探讨。
他们探讨的问题包括本和末、有和无、动和静、一和多、体和用、言和意、自然和名教的诸多具有哲学意义的命题,大家按见解自动分成两派甚至多派,一方提出自己的见解,另一方则通过论据进行反驳,以期推翻对方的论点,同时阐明已方的看法。
在相互辩论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讨论结束时,多数能达到看法趋于一致,也有少数时候还是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大家暂停辩论,下次继续,直至一方获胜为止。这就是后世所谓的“清谈”。
(清谈)
“清谈”又名“清议”,起源于东汉末期对人物或者时政的品评。
在实行九品中正制前,任用官员是靠察举征辟,需要对察举对象进行评定,也就是对人物的品评。而善于品评士人的都是一些名士,他们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成为士人模仿的对象。
比如当时的名士李膺、杜密等人,因为坚决与宦官为敌,被认为是天下楷模,他们对时事和人物的看法也被天下效仿。
曹魏时以九品中正制选官,由“中正”将时人对考察对象的评价,也就是“清议”整理上报,作为任用的依据之一。
“清议”虽然是来自民间的舆论,但那些名人的清议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前程。大家都知道曹操曾被名士许劭冠以十个字的评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此后这十字评语跟随了曹操一生。
以评论时政为主要内容的“清议”是怎么转为务虚的“清谈”的呢?这和三国时期曹氏父子有关。
曹丕还没有当皇帝之前,为了拉拢士人,经常举办一些酒会,邀请当时比较有名的文士参加。酒会上,曹丕经常安排一些辩论以为娱乐,题目都是与政治无关的前朝人物评论、和天道之类,多属老、庄思想和哲学问题,慢慢形成一种风尚。
(月旦评)
到了魏废帝曹芳的正始年间,司马懿父子发动了“高平陵之变”,从此掌握朝政,大肆诛杀异己。
这一时期的文士由于周围危机四伏,开始很少有敢对政治发表意见的,他们聚会时的话题多避开现实,而是以哲学范围来讨论问题。
由于他们对自己能否实现应有的价值产生怀疑,所以借“玄学”这种虚无飘渺的话题,来发泄个人的悲哀,他们的辩论也充满浓厚的哲理色彩。
为了避免司马氏的猜忌与政治迫害,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不再谈论政治,转而谈论《老子》、《易经》为主要内容的虚无的清谈。
清谈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世说新语》记载:“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
所以清谈是士大夫之间的一种游戏,普通寒门子弟是不可能有资格参加的。
二、“清谈”的内容和方式
清谈的内容虽无定制,但多以《老子》、《庄子》和《易经》为主。
这三本著作合称为“三玄”,书中涉及的本末有无问题,才性四本问题,自然和名教的问题,佛经问题,养生问题和鬼神问题都是热门话题。
《颜子家训》记载过一次名士之间的清谈:“何、王述玄虚,递相夸尚,址取其清谈雅论。辞锋理窟,剖玄析微,妙得入神,宾主往复,娱心悦耳。”
从这段记载上可以看出。名士何晏和王弼分别是正反双方的领袖,两人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分析细致入微,深得玄学之妙。正反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听者无不心悦诚服,心情愉悦。
(清谈之风)
东晋是对清谈最为推崇的时期,也是清谈的高峰时期。西晋灭亡后,司马氏南渡建立东晋,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隔江对峙。
面对强大的敌人和东晋政权的无能,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读书人对前途和命运失去信心,纷纷避世求存,造成儒学衰落,玄学兴起的局面。
读书人不再重视传统礼法,他们崇尚自然和放达,崇尚心灵的自由,所以常聚在一起讨论抽象的道理。
他们自觉不谈国事,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裕民,何人政绩显著等,就被贬讥为专谈俗事,遭到讽刺。
由于他们在当时的名气很大,影响力也很强,在他们的示范与下,整个社会普遍参与到这种没有任何营养的'清谈'中来。
'清谈'的方式以即兴口头上的交流为主。一种是两人对谈,采取主客对答的方式,一个人先对提出的问题说出自己的看法,谓之'主';另一人提出不同见解和质疑,谓之'客'。
主客互相质疑对答,这是'清谈'的主要形式。第二种辩论双方选出一位主辩,其他人为副辩,双方主辩与主辩之间相互交锋,双方其他人可以插入自己的意见。
第三种是'自为主客'。也就是问题比较难,大家都说不上来的时候,某人可以唱“独角戏”,自己既当正方又当反方,自己提问,自己解答,这是最难的一种方式。
东晋宰相谢安就是唱独角戏的高手,他提出的问题往往无人能够解答,只能看着他一个人侃侃而谈,所以当时的读书人没有不佩服谢安的。
我们举两个“清谈”的例子吧。阮籍曾与刘子就“音乐的本质和社会功能”进行过一天一夜的长谈。
刘子问“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乎?”
阮籍的观点是“乐乃天地之体,万物之性”。
他就“乐”的本体与“乐”的功能之间的关系证明了“音乐”的本质是让人快乐,然后举了很多例子证明自己的观点,最终说服了刘子。
嵇康同样在另一场辩论中就“周公辅成王是否是大奸”的问题,以一敌众,侃侃而谈,让对方辩友心悦诚服。
(兰亭会)
清谈的方式灵活多样,可以选择在某位参与者的府邸,也可以选择在风景秀丽的野外。《兰亭序》就是一次大型清谈的产物。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那天,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士族在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王羲之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之一,虽然他在《兰亭序》中没有写出当天的辩论题目,但从《兰亭序》中透露出来如入无人之境闪对人生的看法中,从他们感慨人生短哲,盛事不常的感慨中,可以看出这次聚会并不是商量军国大事,而是以谈论天道和玄学为主的大型“清谈”。
这次聚会的场面被书圣的神来之笔写成天下第一书法,成为千古绝唱。
“清谈”做为一种文雅的文字游戏,有一定的规矩。它要求辩论双方要用华丽的语言和词藻,引经据典,通过排比、对偶、比喻的形式说服别人,如果强词夺理或者谩骂对手,对对方辩友人身攻击,则为时人所不耻。高明的清谈者往往会像抽丝剥茧一般,层层递进,将自己的观点娓娓道来,这对现代人的辩论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三、如何正确认识“清谈”
魏晋之时,贵族们把共聚'清谈'当作抒发情怀的良机,许多名流闲士都热衷于此道。清谈的目的不是论政,只是贵族文人为了消遣和显示自己清高不谈俗事而已。
晋代太尉王戎素闻玄学家阮瞻声名卓著,有一天王戎见到他,问:“老、庄与孔子有什么相同和差异呢?”阮瞻回答道:“将无同?(恐怕没有什么不同)”
面对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王戎竟觉得非常有道理,当即征辟阮瞻为属官,当时世人都称阮瞻为“三语掾”。
正是这些事例,让人感觉魏晋时期的官僚士大夫们一个个不务正业,只会吹牛逼,说一些现实生活和治国中完全用不到的、虚无飘渺的东西,让人产生“清谈误国”的印象。
魏晋时期的清谈,与当时玄学的兴起是分不开的。其实不然玄学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是研究幽深玄远问题的学说,是道家之学的一种新的表现方式。
玄学研究的是总天地万物的一般规律'道',是在两汉经学衰落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以无为本'的哲学。
玄学探讨的问题基本上是天人关系问题,目的是论证道家的'自然'与儒家的'名教'二者相一致的问题。
玄学关注天地间的有无问题、本末问题、体用问题和自然与名教问题等一系列具有思辨性质的问题,大大推动了中国哲学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清谈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当然,过度重视“谈”而不是“做”,是着重于务虚而不务实,在这一点上,对国家和社会是有害的。
特别是东晋时期,过于看重形式,表演性质第一,这是违背“清谈”的初衷的。知识分子们往往为了辩论的胜利,白首皓经,穷搜典故,以华丽的词藻和雄辩的辩风来达到取胜的目的,注重的是展示所谓的“名士风流”,而不是去解决问题。
更为严重的是,整个社会在他们的带动下,掀起了崇尚华而不实的华丽之风,人们学习知识的目的不再是经邦治国,而是取得辩论的胜利。
对于“清谈”,我们要用科学的辩证眼光去看待和分析,要肯定其在哲学史上的重要影响,也要批判其在治理国家上的恶劣影响。
当时玄学的代表人物何晏和王弼提出“自然为本,名教为末”的观点,希望统治者根据自然之道制定名教规范,想让统治者尊重社会的自组织功能,反对统治者以行政命令提倡礼教,这种“名教自然之辨”其本质是当时兴起的士族门阀与皇权之间权力的争斗而已。
陈寅恪先生对“清谈误国”的本质做过分析,他说:“在魏末晋初的士大夫中,崇尚名教的都是辅佐司马氏夺取曹魏政权的人。心怀魏室,不与司马氏合作的人,皆是老庄之学的信徒。对名教与自然的不同,是自身政治立场的不同。魏末名士中主张自然,高隐避世的人,对于司马氏的创业,不是积极赞助。”
所以说清谈之士是利用“清谈”来展示他们政治立场,不能以简单的“误国”来给他们打上标签。
参考资料:钱穆《国学概论》、唐长孺《清谈与清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