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古琴作曲领域凄惨的现状,实现谱写新曲、古琴“活化”的目标,大抵需要分四步走:[1] :其他门类音乐在古琴上的简单移植,主要目的是实现观念的革新,即:古琴音乐并非“死”的音乐,不是只能躺在博物馆里;[2] :复杂的移植,考虑音色、指法的配合,更加灵活地运用和声,有更多器乐化的表达,即通过移植锤炼“硬”的作曲技术;[3] :对古琴曲形态的研究,包括曲式、调式、旋律等等,即熟悉“软”的作曲技术;[4] :从文化传统、社会现实中寻找适于创作的主题;[5] :综合前三步的成果,创作真正富有古琴韵味而又反映时代精神的新曲。
十余年前古琴刚刚进入大众视野之时,已有少数琴友开始尝试简单的移植,但只是全曲泛音,或全曲散音,技术相对简单粗糙,此即第 [1] 阶段。十年过去了,令人欣慰的是,移植到古琴上的曲子越来越多。从前还偶尔能听到反对的声音,认为移植是离经叛道,自降古琴身段云云。此类声音现已基本绝迹,可以认为第 [1] 步的目标已经达成。部分有学院背景的琴家已能进行至第 [2] 步,比如,自得琴社已在移植上有较高造诣,相对平和的《左手指月》、 《初见》,以及靠节奏取胜的《权御天下》,都有可观之处。相比于一般水准,自得琴社移植的曲目音色比较均衡,实音和虚音(走手音)的拆分相对合理。之前听闻自得琴社推出了移植课程,可见移植技术已经走向成熟。按说第 [3] 步也并非难以逾越的障碍,关于传统音乐的形态,学界已有充分的研究,在知网上能找到大量论文,其中也有不少研究直接针对琴乐。曾经看过中央音乐学院原副院长王震亚先生编著的《古琴曲分析》一书,尽管有些说法有待商榷,但总体而言,书中对琴曲的分析已然十分全面。这样的分析对于音乐专业来说应当不难,不过目前尚未见到新作曲目里运用了这些研究成果,似乎研究跟实践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琴乐精神的传承应当是创新的内核,第 [4] 步因此最为关键。理解琴乐的精神需要依靠个人长期的积累,同时,这一步也有巨大的想象空间。除了先秦诸子、魏晋名士,还有众多文化遗产可资使用,比如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唐传奇、宋元话本、明清小说,等等,其中不乏内涵深刻的作品。古时的琴曲极少表现当时的文学创作,可能时人觉得过于俚俗,但我以为未必,关键在于如何处理,如何提炼。先秦的典故本质上也是故事,也并不是所有典故都涉及庙堂。《诗经》中的《国风》,也只不过先秦的民歌而已。只要是符合古琴一贯的精神气质,都有发挥的空间。李祥霆先生就有《唐人诗意》、《宋人词意》、《元曲古韵》即兴演奏系列,颇为精彩,只恨即兴演奏不能展现更多的变化,无法形成更加合理的结构。如果思想更解放一些,当前对传统的批判和反思,也可作为琴乐的创作源泉。比如关于人的意识,历来多有探讨,古代有“庄周梦蝶”的故事,现代西方哲学又提出“缸中之脑”的假想,跨越千年,遥相呼应,但又不完全相同。古曲中有《庄周梦蝶》,再度挖掘其中的内涵,应能找到新的灵感。再如,社会对人的异化也是一个常谈常新的问题,《墨子悲丝》虽是古曲,但其思想内核也可在如今资本至上的社会再度闪光。思路更宽一些,中西方文化碰撞,也不失为一个方向。在更深的思考之外,未来的创作也应当重拾现实主义传统。不仅对题材而言,即当下的民风社情、高人奇事也可作为素材,也是针对情感和体悟而言。音乐如想动人,需真有所感,确有所悟,仅仅作为往圣先贤的无脑复读机,犹如把别人嚼过的再嚼一遍,乃至两遍、三遍、无穷遍,纵然是珍馐,味道也只会越来越淡,最后只剩别人的口水味。从社会现实中生发出来的感悟才会深刻,才会真正激起对历史的共鸣,不然只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打动不了别人,也说服不了自己。如果前4步能打下扎实的基础,第 [5] 步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关于琴曲的形式,目前的新曲,很多是合奏,或者即兴,但从重振器乐的生命力而言,或许应当更加重视经过缜密构思的独奏曲。相比合奏,独奏曲需要运用更多乐器本身的音色变化,以形成丰富的音响,特别是对古琴这样的弦乐,散、泛、按各有韵味,可一人分饰三角,潜力无穷。相比即兴曲,经过缜密构思的曲子能够表现更加复杂的情感和意象,结构也更加紧凑合理,可避免即兴曲中旋律简单(以级进、短小音型为主)、和声单一(多八度、同度和声)、发展不明显、结构较拖沓等种种问题。用古琴发出时代的声音是可能的。古琴所承载的精神历久弥新,总会有一个人群浮现出来接续久远的文化传统,并不会因为文人阶层消失了,琴乐便随之一同作古。文人本身也是士人的后继者,尽管并不理想。因而,关于琴乐如何创新,如何活化的问题,根子上,得用心体会久远的士风,感受其中的高洁而温和、优雅而务实,悲悯而坚定。也需要体察当下的社会现实,感受世人的所思所想。这本是士人精神的一部分,也是创新的思想源泉。同时在技术上,需要精研古时琴乐的章法、技法,在整体框架上保持传统的风采,同时吸收一切文明之优秀成果,取人之长,补我之短。古琴创新无疑是冷板凳,但也不必悲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新生的世代成长于优渥的物质环境之下,思想已超越了谋生本能,对文艺有追求,又有幸生于开放、进取的时代,对文化传统,对世界潮流都有不浅的认识,或可有所建树。这两年的人们见到了《哪吒》、《雾山五行》、《流浪地球》。自二十世纪以来,传统与现代从未如此深的交融在一起,而且并非形式上的、皮肉上的交融,而是触及了文化和精神。在近几年的琴界也能见到不少积极的变化,期待这是一个好的开端。需要强调的是,今人作曲时并不需要担心新曲质量不高的问题,因为听众和历史会为我们做出选择。其他门类的艺术都显示出一个规律,即精品出现的概率向来不高。我们今人认为古曲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劝退了不少有志于创新的习琴者,但在当时,可能相似风格的曲目有很多,只是经历过轮轮筛选,大浪淘沙,最后才剩下精品。反过来说,没有试错,也没有成长,就更无可能创作出优秀的琴曲。而一旦出现了优秀的原创曲目,就会形成正循环,鼓动更多人参与到古琴作曲中来。衷心希望这样的局面能够早日出现,使古琴音乐得以真正重获生机。
文章来源:《用古琴发出时代的声音,IS IT POSSI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