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私塾那一年
解放前夕,我六岁左右,读了一年私塾,记忆颇深。
我们的上一代人,正赶上“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的声浪,席卷全国,他们自然也就与私塾无缘了。那为什么到了我们这一代,却又读起私塾了呢?当时,在邹平这块土地上,日本鬼子刚投降不久,内战已经开启。国军驻军四团和六团割据一方,为了争夺地盘和赋税,也相互混战,自相残杀。在这种混乱局面下,家长对政治前途的期望各不相同:有的家长认为将来还是国民党的天下,办三义学堂,第一课书是:“天亮了,弟弟妹妹快起来”。也有的家长以为八路军必胜,将来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于是,教子弟偷偷念,“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们这部分家长生性愚钝,弄不清天下分争,将来会鹿死谁手。叫子弟学点国学启蒙,大概有益无害。于是筹办私塾,教孩子们读四书五经了。
私塾先生是清朝最后一批秀才,长袍马褂,美髯飘飘。写的一手标准的柳体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先生所推崇的,所以才能接受众家长的聘请。据说未曾谋面的爷爷读过廪学,奶奶对私塾略知一二,她便主动联系家长们给私塾先生交束脩。商定交猪肉、白酒和一定的现金。见到私塾先生要行跪拜礼,算是拜师。奶奶又教我一些礼仪。记得最准确的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平时要仁相。
书坊就设在先生家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条桌,板凳,十分简陋。先生则小条桌,太师椅,也很简单。虽然只有不到十个学生,先生还是遵从孔夫子的教导,因材施教。几个人念《庄稼杂字》,“人生天地间,农事最为先......”给他们选择了最占先机的;几个人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接受人性和道德教化;我们几个直接读四书五经,从《论语》开始:“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像应该属于高才生了。
教学的一般程序是,把你读的书,恭恭敬敬放到先生面前。先生先教你认字,再领你诵读,读几遍之后,告诉你把课文背熟。第二天,你再恭恭敬敬把课文放到先生面前;回过头去,高声背诵。背得不错,恭喜你,便开始"挣书"。所谓"挣书",就是先生将揭开课文。比如《论语》开头两句:“曰,说也。孔老夫子说,学了知识,要经常不断地温习,所谓温故而知新,不用多说了。朋友从远方来看你,是很快乐的事,应该好生招待。孔子,何许人也?......”然后,叫你把讲的内容复述一遍,嘱咐你下去好好背诵和理解。第三天,考验你的时刻到了,让你连背诵到解释。如果很顺利,先生一笑了之,或夸你几句。如果过不了关,便会有戒尺伺候。
戒尺是先生惩罚学生的工具。通常用竹板做成;可我们先生的戒尺是铜的。最初锈迹斑斑,呈蓝绿色;后来用的多了,又经过先生精心打磨,竟然铮明瓦亮,寒光闪闪。一般背书是想不起来,停顿一下,先生会拿铜戒尺打手心;停一句,打一下;通篇背不下来,打一顿。如果打架斗殴、调皮捣蛋,那就要打屁股了。我却从来没挨打过。究其原因,一是年纪太小,先生不忍下手;或顶多在背诵停顿的时候,拿起你的手,用她的三个手指比划比划,以示警戒。二是当时很用功,天上上还有月亮,就揉揉惺忪的睡眼,赶到书坊,在如豆的煤油灯下背书。三是虽不算聪明,但记忆力还不错。不到百日,一本《论语》,已背得滚瓜烂熟,却也能倒背如流。至今,一些句子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因此,我便和可怕的铜戒尺绝缘了。很自豪,但也是憾事。虽然自己没挨戒尺打,可戒尺的威慑力,依然在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难忘小伙伴手被打肿,数日不消;犹记学长们被打屁股,呲牙咧嘴的惨相。家长看见了,还来助威:“打得好,狠打!不打不成器。”
据说,苏轼小时候天性贪玩,父亲讲的《春秋》到了该读完的时候了,却才读了一半,读不完就要挨打,一尺长的铜戒尺,打在手心,要疼好几天。父亲还没动戒尺,吓得苏轼汗流浃背,坐卧不宁,好像是吞了钓钩的鱼。一直到苏轼60多岁贬居海南时,梦见小时的这种情形,还是吓得一身大汗。由他写的《夜读》为证:
夜梦嬉戏童子如,
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
今乃徂及桓公初。
坦然悸悟心不舒,
起坐有如挂钩鱼。
事隔几十年,再梦见少时读书情形,依然心有余悸,大汗淋漓。足见其父,执教之严格了。自古道:“严师出高徒”,真是至理名言。
戒尺惩戒下,儿童时代记忆的东西,迄今难以忘怀;而我做研究生时学的基础课,繁杂的心脏电生理,冗长的生化分子式,深奥的分子遗传学,到现在的记忆里却几乎是荡然无存。《论语》是背熟了,然而“其所云者何?”却是稀里糊涂。一者先生还没讲完,二者就是已经讲过的内容,也是一片茫然。
一天,八路军的大部队经过村里,一位骑着高头大马长着络腮胡子的首长,找到先生谈话,大意是说,马上就要解放了,国家需要大批建设人才,急需从小学培养起,不要再教这些封建老古董了,教解放区的课本吧。先生唯唯诺诺答应了;但等部队过去了,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家乡解放了,我们这十来个念私塾的孩子,才得到了解放。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一年的私塾,培养了我读书、记忆和背诵的习惯,这对我对付大学时代学习42门必须记忆的医学课程,应该有所裨益。也学了一点礼仪和基本处事原则,对于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已有或多或少的影响。
解放后,我要去天津读小学;私塾先生拄上拐棍送我到村外,临别赠言依然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作者:赵宗礼,心内科主任医师,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出版医学专著四部,发表译著约300余万字;省级劳动模范。退休后,弃城择乡,返归故里,开设门诊,造福乡梓。出于爱好,也搞点业余文学创作,以充实晚年生活。曾获2015年“东方美”全国诗词书画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