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在朋友的陪伴下来到阔别已久的黄河打渔张引黄闸渠首。这里森林繁茂,垂柳依依,游人如织,风景如画,俨然一派崭新繁荣景象。然而,最令我肃然起敬的还是那巍然屹立的水闸大坝。我望着那咆哮汹涌的激流险滩,气势浩荡的黄河波涛,思绪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打渔张引黄闸,我们习惯称其为王旺庄闸口,因为它地处博兴县乔庄公社(现为镇)王旺庄村头,打渔张是当初建设方案命名的称呼。旧时的打渔张是拦水泄洪枢纽,更像是一个渡口码头和热闹的小镇。远处宽阔奔涌的河面上白帆点点,烟水茫茫,近处由毛石砌筑的渡口处人声喧嚣,岸上的货运场站伴着火车长鸣,店铺遮阳下也有猜拳喝令、提篮小卖……
最欢快的要数跟着姥爷去打渔张看火车。我家距打渔张五华里远,我们抄近路步行前往。姥爷一边领着我赶路,一边描绘着火车的模样,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更增添了我想看火车的欲望和冲动。一路上,我两步一提鞋子,三步一携裤子,快步加小跑,穿过一片树荫,转过两道弯路,爬上一条又宽又陡的大坡,凹凸不平的一块块青石板被来往车辆摩擦的光滑油亮。
走到坝顶,豁然开朗,黄河景象尽收眼底。堤坝与水闸交汇处,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络绎不绝;货站月台上下,一片单调的黑灰色,大大小小的货物有的罩着篷布,有的蒙上黑黑的灰尘,两条明光光的铁轨伸向远方,两旁堆积的石子和浸透油渍的枕木散发出阵阵油腥味。
正当我蹲在地上抖搂鞋子里的沙土时,铁轨远处一个黑虫似的怪物蠢蠢欲动、慢慢放大。姥爷忙拽起我的胳膊指着远处说:“快看,那就是火车。”这时,一阵急促的哨声让我急转身去,只见一个身穿制服的叔叔手持绿色小旗子不停地吆喝摆动,伴随刺耳的铃声,两道黑黄相间的栏杆截开了过往的车马人流。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汽笛发出的“嗷——嗷——”长啸,那黑色高大的铁龙轰鸣着向近处驶来,头顶喷射出的白色烟柱迅速向后拖成长长的烟雾,紧贴在车轮一侧的铁胳膊使劲摇摆着,顿感震耳欲聋,大地颤抖。我贴在姥爷身边,使劲捂着耳朵,瞪大眼睛兴奋地看着一节节满载货物的车厢轰然驶过,直到最后一节车厢飞驰而去,栏杆扬起,两旁站立的人群交叉走过,才又恢复了刚才的噪杂。回家的路上,甜滋滋的幸福和满足灌注全身,我全然忘记了姥爷问我吃喝冷暖,只想象着回家后该怎样给小伙伴们当好“火车解说员”。晚上做梦,仍然浮现火车从头顶呼啸而来、飞驰而过的情景。自从遇见了火车,我和小伙伴们做游戏自然是用大大小小的杌子排成一长溜“火车”,我骑在前面当火车头,嘴里学着火车“吐吐”地拉笛,任凭吐沫星子乱喷,屁股磨得透红冒火,把开裆裤的口子裂得老长,玩耍的煞是尽兴。
渐渐长大后,我时常跟着比我大一点的“调皮鬼”们,借着去打渔张捡煤渣的机会,尝试冒险的新奇。我们骗过家人偷偷跑去打渔张,悄悄爬上铁路,壮着胆子把钉子或铁条放在铁轨上让火车碾压而过,我们惊喜地捡起压成的铁片不知好歹地傻笑着。火车离去,又总会生出莫名其妙的惆怅和无奈,仿佛是火车把我们丢弃在这里,而我们又无法追上火车。有时,等不来火车,就干脆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火车“轰隆隆”的声音,或左摇右摆地在铁轨上立走,无聊地数着一根根枕木,累了就一起蹲在铁轨上呆呆地望着远方,渴望迎来一辆火车,把我们带到遥远的地方……“快走开!”突然一声呵斥,两个带着袖标巡逻的叔叔从旁边的树荫里闪出,我们吓得连滚带爬地跑离。篮子里的煤渣所剩无几。
童年的打渔张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繁华世界。水闸大坝南岸是沿坡高高低低的旅馆、饭店、商铺、修车行、理发店等等,烟酒糖茶样样都有,吃喝拉撒睡全能包揽。杠头叔和村里的几个壮劳力就住在离茶水店不远的货运站宿舍里,我们转累了、看够了,就去找最喜欢我的杠头叔玩,为的是蹭上一顿香喷喷的肥肉片子白菜汤和大卷子(方形馒头)解解馋。那时的打渔张火车,主要用于运送从淄博张店发来的修筑坝体的石料。沉重的石头要经过杠头叔他们的肩膀才可以落地成码,或转运到水坝上去。火车一进站,搬运工们迅速跳上火车,各自扛上五六百斤重的货物,踏着颤悠悠的跳板,小心翼翼地负重前行,一个来回,便大汗淋漓。杠头叔身强力壮,脖子上总是搭一条花毛巾,我羡慕他每天嘻嘻哈哈的样子。
一天下午,我又去找杠头叔。场站和宿舍里都没见人,按工友的指点,我在河边渡口处一颗大柳树下找着了杠头叔。只见他面朝黄河,神情凝重,像座雕像似地双盘打坐,呆若木鸡。我蹑手蹑脚慢慢靠近,他的余光也该看到了我,但他仍然目不斜视,任凭迎面的风撩拨着他蓬松的黑发。我明显看到杠头叔脸上有流泪的痕迹,想喊一声“杠头叔”,但却收住了口……
原来,货运站旁边的茶水店是搬运工们每天固定的歇息点。门前有摆摊卖鲜鱼、卖香烟的,还有敲着梆子卖豆腐、推着车子卖水果的,特别是卖花生的大姑娘小媳妇,扯着叫卖的嗓音从早到晚比高低,惹得壮汉们情不自禁地掏腰包。
这天,杠头叔遇见了一位长相俊俏、手挎竹篮卖花生的年轻女子,上前细打听才得知是黄河北董王庄姥姥家前邻一个叫拎娣的姑娘。拎娣上边有两个姐姐,下边有个弟弟,家里种了很多花生,时常搭船来南岸换点零花钱,两人聊得越来越近乎。从此,杠头叔就经常有意买下拎娣满篮子的炒花生,分给工友们请客。“卖花生啦——”,“香喷喷的花生快来买呀——”,杠头叔只要一听见这脆生甜美、纤细清亮的叫卖声,就心头发痒,眼睛发亮。一来二往,两人慢慢产生了感情。可是拎娣只能每隔五天赶集的日子才能乘船来南岸一次,而且遇上坏天气就无法渡河。于是,拎娣就和杠头叔约好,如果天气好能过河,就在渡口的对岸或者在船上拿出镜子照射站在大柳树下的杠头叔,作为接头的暗号。这天的杠头叔,不但能和拎娣说些悄悄话,还能吃到心上人带来的美食,或收到拎娣精心缝制的鞋垫。可想而知,那应该是杠头叔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后来,拎娣她爹嫌杠头叔家里穷,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他们最后一次在大柳树下会面,拎娣哭得像个泪人似的,临别前她从篮子底下抽出一条花毛巾搭在杠头叔的脖子上……从那以后,杠头叔再也没有见过拎娣。杠头叔从姥姥家得知,拎娣她爹硬是把她嫁给了一个吃商品粮、比她大八岁的残疾男人,并且收了人家好多彩礼。拎娣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悄悄打了一个包袱托付姥姥转交给杠头叔,杠头叔摸着包袱里一个硬邦邦、又圆又薄的东西,就知道是那面镜子。夕阳西下。我默默地挨着杠头叔坐下。眼前的黄河水依旧滚滚东去,上下渡河的人们仍然焦急地拥来挤去。
“嗷——嗷——”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声响,一列火车开进了打渔张……
作者:徐兴华,山东省博兴县人,自幼在农村长大,现从事工程技术工作,高级工程师。爱好文学,钟情于散文写作,习作多以乡村题材为主。
版权说明 本文为句点论策原创作品。图片由作者提供。
弘扬主旋律 传播正能量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优秀平台
投稿信箱:lgm516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