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林风眠:我们要注意——国立杭州艺专纪念周讲演

  按    语  
林风眠(1900年11月22日-1991年8月12日)原名凤鸣。广东梅县人。写作这篇讲演稿的1928年里,他正在杭州筹建国立艺术院,蔡元培任林为院长,林在院内主持设立了国画、西洋画、雕塑、图案四系及研究班。

对于中国现代艺术教育来说,林风眠先生是重要奠基者,而国立杭州艺专的建立也是掀开中国艺术教育史新的篇章中不可忽视的历史事件。林风眠先生深知,无论是“为艺术而艺术”或是“为人生而艺术”,对于人类来说艺术都有着直达精神深处不可替代的地位,但当时中国艺术界内欠缺好作品,也少有人愿意心怀热切地为艺术作出努力,艺术被当作与自身最不相干的事情。1928年,林风眠先生在国立艺术院纪念周之际发表此篇讲演,怒斥当时中国艺术乱象,并列举出出现此乱象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四点:艺术批评之缺乏、艺术教育之不发达、艺术家态度不端正以及缺少一个艺术集中点。建立一个艺术集中点将有助于联合解决前三大问题,而他希望国立艺术院能够作为艺术的集中点,成为改变中国艺术界状况的开始,并期望即将进行的大学院美术展览会能够借此用艺术表白社会,让社会切实地接触、认识艺术,提高艺术在中国的地位,并通过艺术运动以重唤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给中国文明的前途一些光明。

本文原发表于1928年10月1日出版的第一期国立艺术院半月刊《亚波罗》上。为纪念林风眠先生诞辰120周年,重读九十二年前他为初建的国立杭州艺专作出的讲演,重感先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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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要注意
——国立杭州艺专纪念周讲演

文|林风眠

诸位同学:

从事艺术运动该有两个重要的观念:第一,要从创作者本身着眼,怎样才可以使艺术时时有新的倾向,俾不致为旧的桎梏所限制;第二,要从享受者的实际着眼,怎样才可以使大家了解艺术,使大家可从艺术的光明中,得到人生合理的观念,同正当感情的陶冶。

站在现在的中国,谈艺术运动,第一个难题,便是作品问题。中国在唐宋以前,不管把艺术认作如何不关重要的东西,一般创作家,至少尚能描写他自己的意趣与其风度;到了宋元之交,能够表现到这一层的作家已经很少;清代而后,除摹仿别人笔墨以外,很少能含有时代之意味或能特创一种作风的;降至现代,国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全无生路的趋势!西画方面,虽近年来,作家渐多,但充其量,也不过照样摹得西人两张风景,盗得西人一点颜色,如此而已;真正能戛戛独造者,亦正如国画一样,概不多见:以此而谈艺术运动,且不论国人干脆就不会有此种兴味,即使有之,试问我们将用何种说明,使其了解?

此种责任,别人是负不了的,归咎,仍不得不归存艺术家之不努力上!

要说中国没有艺术家,这话谁都不信,甚至有人会突然地跳出来,大声疾呼地说:“我是艺术家,艺术家在这里!”是的,你是艺术家,但未必是能创作艺术作品的艺术家!我们知道,你的技(伎)俩,至多不过会办一两个有名无实的艺术学校,能写两篇谈论艺术的文字,能暗暗地向别人多放两支冷箭,如此而已!至于真正的艺术是什么,怎样正确地画成一张图画,你却未必知道,或者根本你就不想知道!

比较切实在艺术上努力的,一般知名的西画家,似乎还不及安分守己的国画家;尤其这些人都是以私德自守,有着孤高自守的脾气的。但仍是可怜得很,可怜有这样大的决心与努力,而他们的基本观念,却被远在数千百年的传统思想所束缚,绝不肯一时离开这些历史上的死骷髅!

在这样氛围里来谈艺术,已经是笑话,何况艺术运动。

艺术,原来曾有“为艺术而艺术”和“为人生而艺术”之分。两派各有创作家同批评家,两派的争论也异常地激烈!前者大概常谓后者为不是纯真的艺术,后者也常谓前者只是自己崇拜自塑的泥菩萨无聊已极!依我们看来,两种并无所谓冲突或彼此之分的。就前者而论,艺术家原不必如经济学同政治学一样,可以直接干涉到人们的行为,他们只要他们所产生的所创造的的确是艺术品,如果是真正的艺术品,无论他是“艺术的艺术”或“人生的艺术”,总可以直接影响到人们的精神深处。

不论他们的争论如何,但每一个新的艺术运动,形式上,一定有许多人在向他们赞美或诅咒;精神上,却有意无意间,受到了很深很大的影响!

中国的情形如何呢?赞美者自然不必希望,即肯加以诅咒同嘲骂者,亦绝不觉多!他们第一是看不起艺术!艺术在他们眼中,不为斗鸡走狗的贱技,便算他们的恩惠;视为无聊的消遣品,却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以此,中国画家们,不是自号为佯狂恣肆的流氓,便是深山密林中的隐士,非骂世玩俗,即超世离群,且孜孜以避世为高尚!

在这种趋势之下,中国的艺术,久已与世隔别。中国人众,早已视艺术为不干我事。遂至艺术自艺术,人生自人生。艺术既不表现时代,亦不表现个人,既非“艺术的艺术”,亦非“人生的艺术”!

中国艺术界之所以造成这种奇奇怪怪的情形,大概不是没有原因的。就我个人所观察,以为至少有如下几点毛病,要救中国艺术于危亡,非先从这几点下手不可!

第一,艺术批评之缺乏。最重要的,没有历史观念的介绍。我们不敢希求中国现在产生象(像)欧洲那些伟大的美学家,如康德,斯宾塞,居约,万龙诸人,用哲学生物学社会学为基础,去批评艺术的批评家。即现在中国艺术界中,觉得最需要的美术史家,都是很少。中国人有一种不求甚解的遗传病,论文艺运动,忘记介绍希腊的神话,和荷马的史诗;谈易卜生,忘了译他主要的作品《伯兰》;谈艺术,亦是如此。塞尚(Cezanue),凡·高(Van·Gogh),马蒂斯(Matisse)等人在他的皮毛上,大吹特吹,埃及,希腊反而没有人介绍。马路上,咖啡店里,自称为艺术批评家的,恐怕连菲狄亚斯(Phidias)的名字,都很少听见过,还谈得到卡力克拉特斯(Callicrates),易克泰纳斯(Lctinos),姆内齐克莱斯(Mnesices)诸人吗?这样没有历史观念的瞎谈艺术批评,结果不仅不能领导艺术上的创作与时代产生新的倾向,且使社会方面,得到愈复杂纷乱的结果。介绍方面如此,整理方面更没头绪。比较完密一点的中国美术史,暂时是不能产生的。批评方面没有切实的基础,常影响到作家方面没有新的变更。整理方面没有系统,而所谓新的创作,又将怎样生长出芽来呢?无怪中国艺术流于摹仿,而永远不再发生变化了!

第二,艺术教育之不发达。中国的艺术学校,如今总不能说没有,国立的,私立的,到处都是。有这样多的艺术学校,宜可以产生许多新的艺术创造者出来了!但是,结果,一个什么艺术大学的毕业生,往往连张构图都画不成!这也没有别的,艺术教育机关虽然那样多,国立的呢,往往是专门安置失意政客之场所;私立学校,却又在那里向学生同教员逐什一之利。在学校方面,只要学费拿到手,学生上课与否可以不管,青年学生,正是好玩的时候,学校既不加督促,乐得逍遥自在,各适其所,艺术如何,管得着吗?

第三,所谓艺术家者的态度问题。中国艺术界之最大的缺憾,便是所谓艺术家者,不事创作,而专事互相攻讦!为什么叫做艺术家?因为他可创作许多艺术作品,不是因为他头发长,或者样子脏,也不是因为他好吃酒及咖啡,或者口头有一柄烟斗!然而我们的艺术家们,却并不这样:某天,在某报纸上刊出来了,说某人是艺术家;于是别的朋友们看到了,也称他为艺术家;于是他也自称为艺术家;于是头发留得更长,于是衣服穿得更怪;于是发脾气骂人;于是向别的艺术家们放冷箭;于是争此校的教职;于是争彼校的地盘;争而得,艺术家之名洋洋在耳;争而不得,冷箭放得更凶;于是今日甲与乙为群,明日丙与丁为党;于是大争大闹大骂!画点风景画及裸体画,在报端批评批评,自以为真是时代中杰出之艺术家了。

诸如此类的艺术家们,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放刁,我们以为,最大原因是中国人民艺术常识异常缺乏,致使一般人对于艺术的认识,非常浅薄,因之这般狡狯之徒,便可冒艺术家之美名,行其勇于私斗的流氓手段之实!此种人的品格固无足深惜,可惜清白的艺术界,竞为此类狂奴所玷污了。

第四,没有一个新的艺术的集中点。所谓新艺术的集中点,再具体一点讲,便是大规模的,定期的展览会。艺术的评判,到底是要看了原作,然后才可以做比较正确的批评的。在第一点中,我们说,中国艺术之不进步,在艺术理论的缺乏;这是没有错的,但单有理论,而没有真的作品与之对照,理论之为效,已经很微了!在第三点中,我们又说,中国所谓艺术家者的态度不好,不事创作,而专事攻讦私人;而彼等之敢于如此,却是一般人艺术鉴赏力太低,不辨何者为艺术之好坏与真伪,故每受此辈艺术家之欺骗,而任其如此猖獗!

艺术不比别种东西,它的入人之深,不分贤愚,只要是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其力足以动一人者,也同样可以动千百万人而不已;如是,则艺术品之真假,极容易辨别。——亦即是说,此辈不成材的艺术家,打倒是容易的,只要有大规模的展览会,只要大家拿出作品来!此外,展览会既陈列若干家数,若干派别的作品,其中必有一家或数家,一派或数派,为此次会中之最得多数赞同者,这就可以指明。在我们这个时代,象诸如此类的作品,才是接近时代的作品。——这也是督促艺术家们,向新的艺术进行的一个绝好的方法。

说到此处,我们便不能不谈一谈大学院美术展览会的事。

此次由国家主持的美术展览会,可说中国从有史以来第一个展览会了。——在昔,国家并不把艺术看得如何重要,至多不过设立一个学院,象如今之国立艺术院一样;等而下之,也只有不甚禁止人家绘画而已!此番在革命的国民政府之下,竟有如此的国立美术展览会之盛举,预料举行之后,艺术在民间的地位,必会因此大大地提高起来,这是我们艺术界该多么引为荣幸的事啊!

我们这个国立艺术院,是国民政府之下惟一的艺术教育机关,对于全中国的艺术运动,势不能不负相当的责任。我们一方面应当大家鼓起勇气,先从建筑自己起,一致地在艺术的创作同研究上努力,即使未见就会有了不得的伟大到怎么程度的杰作出现,至少也要不同一般假的艺术家一样,专门在那里欺骗自己。另一方面,我们仍应分出一部分力量,从事艺术理论上的深讨,于直接以自己的作家贡献给社会鉴赏而外,更努力于文字方面的宣传,使艺术的常识,深深地灌注在一般人的心头,以为唤起多数人对于艺术的兴致,达到以艺术美化社会的责任!

此次大学院所发起的美术展览会,是提高艺术地位的第一声;是从事艺术者,向社会表白的第一步;也是社会一般人了解艺术、享受艺术的第一个机会。——因此,我们对于这个空前的盛会,绝不能轻轻放过。

我们愿将国立艺术院,作为艺术运动人才的集中处所,大家真心肯以艺术为终身致力之的同志,得以安心努力,维持其致力之初心;我们都希望以此番大学院的美术展览会为最近表现我们努力结果的机会。

我们并不要如何目中无人,但我们环顾国内艺术界的情形,的确觉得一般自以为了不得的那些艺术家者流,未见得肯于担负这副新艺术运动的重担;在这当儿,惟有我们才敢竭其绵薄,不怕献丑!

是的,中国现状是混乱得够了,要救此种混乱的心理状态,惟一办法——至少在我们从事艺术的人,以为只有提倡艺术运动。并且在从提倡艺术入手,把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重新唤醒转来,使成为中国前途一线稀微的光明!

现在正当开学的时候,也是我们从事学业的一个开始,我觉得有提起这种注意的必要。

(编者 黄丹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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