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丑行表演艺术家、教育家萧长华

萧长华1956年在《审头刺汤》中饰汤勤

我们不久前刚刚纪念过敬爱的老校长——萧长华先生百岁诞辰。在这时刻,缅怀萧老,重温教诲,益增忆念。

萧老从十一岁开始艺术生涯,直至九十岁辞世,为我国京剧艺术的发展创进和传宗接代,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八十年,在提高表演艺术、培育人材、整理剧目和积累史料等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实践经验,留下了大宗的宝贵遗产。

萧老经历了京剧艺术从勃起到兴盛的时期,亲睹了京剧形成后的第一、二代演员,如卢胜奎、刘赶三、杨月楼、杨隆寿等;并师承于曾与名丑杨鸣玉同台配戏的宋万泰先生,又投徐文波先生门下。从青年时代起,经常和谭鑫培、孙菊仙、王楞仙、黄润甫诸名家大师同台奏技,艺术上博览精英,兼收并取,得到了长足精进;至京剧艺术趋向鼎盛,崛起了以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为代表的艺术高峰的时代,萧老已然以他成熟精湛的技艺蜚声剧坛,成为当时丑行演员中的一员主将。

单谈丑行,萧老不仅以他的艺术实践,开拓了丑角表演艺术的广阔领域,推进了丑角表演艺术的健康发展,更从中年时代开始,以“传道”为己任,悉心课徒,认真授艺,培树了一批又一批丑角演员人才。

萧老创树的一派灵隽、深醇、冷俏、脱俗的艺术风格,得到了延续流传。全国解放后,萧老出于对党的爱戴和感遇,更以耄耋之年,不辞辛劳,在中国戏曲学校里,对我们教诲谆谆,倾囊相授。萧派的艺术风格被树为戏校丑角表演课程宗法的规范,正象把王(瑶卿)派的艺术风格,立为旦角表演课程恪守的圭臬一样。

我在这里结合当日在课堂上和在老人身边工作时的学习心得,试着分析一下萧派艺术的特点。

萧老经常告诉我们: 唱戏的到了台上,第一件就是要把你去的角色演象了。扮上不象,不如不 唱,要能达到“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装谁象谁,谁装谁,谁就是谁”的地步。也就是说,演员在舞台上的首要任务就是塑造有灵魂、有血肉、有筋骨的活的人物形象。要善于捉摸人物的脾气秉性、身份气度、精神心理和喜怒哀乐的神情变化。用萧老的话说就是: 演员要会调动“千心万脏”,“发于内而形于外”。这样才不会“一道汤”,演什么人物都象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

《群英会》的蒋干和《审头刺汤》的汤勤,同属方巾丑,蒋干是前穿红官衣、戴圆翅纱帽,后穿绿摺子、戴荷叶巾;汤勤则是前穿绿褶子、戴荷叶巾,后穿红官衣、戴圆翅纱帽,穿戴大体一样,而萧老演来,这两个人物却判然有别。使观者一见即知:蒋干是个事事砸锅还自鸣得意的迂阔酸儒,心地无邪,尽做蠢事,可笑而可悯;汤勤则是个奸险狡黠、骄妄虚伪的势利小人,心术不正,施弄诡诈,可鄙而可憎。

萧长华、叶盛兰、裘盛戎演唱的《群英会》

萧老在表演的分寸上,收放得当,分野显明。蒋干举止温文尔雅,动作稳庄大方,一身儒气,不失谋士身份。与周瑜既是同窗契友,而又各事其主,言谈语论中时有交锋,但不失礼仪;与曹操因是僚属关系,受了呲、挨了骂,自感蒙受委屈,而又无从申辩,只得自我解嘲了之,决无一点火性。汤勤,虽通文墨,有风雅气态,但他是小人得志,倚仗权豪狐假虎威,在陆炳面前时露轻狂,摇摇摆摆,鼓动唇舌,与陆炳锋刃相见,毫发不让,企图以势压人,骄横不可一世。然而,他又万难遮掩其好色之徒的卑鄙本态,一见雪艳,搭上了腔,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邪念,立即就是那般耸肩谄笑,浑身微颤,三魂出窍,六神无主的一股贱骨头劲儿,令人作呕! 就连“坐相”也有区分:蒋干无论在周瑜还是曹操面前,都是正襟危坐,端庄稳重,于礼数中见气度;汤勤在陆炳面前,先还假装正经,后就收敛不住了,仰面腆胸,款款摇扇,放肆得简直无拘无束了。

萧老给人看到的蒋干是迂而不傻,酸而不谄;汤勤却是奸而又阴,骄而又狂。萧老分析得好: 蒋干是个好逞能的笨人,汤勤是个有邪心的能人。他塑造的这两个人物被赞誉为“盗柬争疑真蒋干,审头都说活汤勤”,诚然不谬!

萧老演戏从不只停足于“像”上。他告诉我们: “台上的戏,要半真半假,有实有虚,不能全真全实,全真全实就不是艺术了,所难,贵在传神。正如画家齐白老所云: '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演戏与作画一理相通。”对于表演的要领,在“形神兼备”的要求下,萧老又每每强调其“神”。

他经常对我们说: 演员扮上了戏,在后台静坐候场,是为了把游离于戏外的诸般思绪收回来,始能进入戏的境界,谓之“定神”;一出台,就要全神贯注,神情饱满,做到“圆神”、“提神”,而忌“散神”、“走神”。要善于以演员的神去调动观众的神,让观众随着角色的喜怒哀乐而为之动容。就是演员要跟观众“换气”——情感交流,把观众的情绪带进戏里,共同生活于舞台上下,这才能“拢神”,拢不住观众的神,就无从达到“传神”的要求。萧老把“传神”看作是表演的最高要求,他所主张的是: 以“形”为基础,以“神”为目标。一个演员对所扮演的剧中人物进行了观察分析后,必定要把“我”(演员自己的理解和认识)融入对象中去,这就渗入了“半真半假”,这个“真”是人物,“假”就是演员,二者熔作一体。可以说,这就相当于画论中的“物我俱化”。在创造人物时不是停留在表面的形象上,而是要捕捉他的内在生命,抓住总的一个“神”显现出来,而完成一个人物的创造。

有了人物与演员的“物我俱化”,才有创造的广阔夭地,从而产生“十戏九不同”,产生各家各派的不同风格特点。周信芳与马连良的《四进士》,高庆奎与李桂春的《逍遥津》,梅、尚、程、荀的《玉堂春》才各尽其妙,难分轩轾。萧老所演的蒋干、汤勤、《连升店》的店家、《女起解》的崇公道、《法门寺》的贾桂、《选元戎》的程咬金……正因为传出了“物我俱化”之后的“神”,才与任何一位前辈演员都不尽相同,而有所创新,有所发展,自具一格。正象萧老风趣地说过的:“我们这一大堆遗产里,哪一样儿是'祖师爷’带来的? 还不都是人们创造的。谁有创造谁就是将来的'祖师爷’,人人都可以当'祖师爷’。”

萧老还特别强调: 台上的戏要演在情理之中。他说: 说书要讲书文,唱戏要讲戏理,台上所发必须做到“合乎情理”。违情背理,经不住推敲揣摸,使人不可信,便统统成了空谈妄说。所以他主张: 凡不合情理者,宁可免去。合情入理,就是要求从生活出发。例如《空城计》城楼一场,有这样的演法: 二老军执笤帚从城内走出,向两厢窥视,回身面内单腿跪地念: “有请丞相! ”锣鼓起〔软长锤〕,二童引诸葛亮上。二老军侍立于旁,听着诸葛亮唱: “小马谡失街亭令人可恨,这时候倒教我难以调停。”然后二人互相议论起来。萧老说,这就不合情理。两人刚刚郑重其事地把诸葛亮请了出来,明知丞相就在身边,竟大发起议论来,这不成了发牢骚、卖山音,故意说给诸葛亮听了吗? 这两个老军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当着丞相的面谇话丞相,他们不是这样的人物。既不合剧情,又脱离了人物。萧老的演出是这样: 二老军踩着胡琴〔小开门〕的节奏上场,二人一左一右对衬地迈出步子同起同落,走至台口,分向两边了望,然后回身相视,再看看手中的笤帚,又一对眼光,莫名其妙地轻叹一声: “唉! ”心里的意思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让咱们洒扫,也只好从命吧! ”就用这个“唉! ”叫起锣鼓,诸葛亮上。二老军径自扫地,根本没有理会诸葛亮已来到身旁,背地里议论起来,这就合情合理了。

萧老认为,不顾情理,还会导致过火的表演。夸张、渲染得过度,出了情理的范围,就是失真媚俗。所谓“笑言合道”,“道”在今天何尝不可以解释为“情理”呢? 他常嘱咐我们: 小花脸在台上,不能胡逗,毫无分寸。要恰如其分,适可而止,别没结没完地“啃台栏杆”(即不顾一切地追求剧场效果),多则生厌,厌则生烦。要把“哗众取宠”视为最要忌戒的大弊。萧老一生在台上演戏,总是留有余地,以少胜多,从来不在俗野中讨好,而于规矩中取胜。他一贯主张舞台艺术应该做到“少吃多滋味”。看了萧老的表演,给人留下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干净、自然,不贫不厌,耐人寻味,得到一种美的享受。让人感到有限的“含蓄”之中蕴寓着无限的“充分”,十分过瘾。比那些填得满满的、一看即逝的艺术胜过不知多少畴。

萧老的念白,是构成萧派艺术特色的重要部分。京剧界常说:“千斤话白四两唱。”京剧丑角更当以念功为唱、念、做、舞的首位。京剧丑角除了念韵白、京白、京韵白外,还有苏白、扬州白、绍兴白、山西白、河间白等等,萧老都有深厚的功力。萧老对念功有许多精辟独到的经验之谈。讲究什么人物念出什么味道,什么感情念出什么语气。在高低紧慢、抑扬顿挫和音色的宽窄粗细、音量的大小轻重的变化中传出神来,要求做到: 让听者“闻其声便知其人,聆其语如见其态”。如他演《贵妃醉酒》的高力士和《法门寺》的贾桂,同是太监,同念京白,而念法完全两样。前者是常年不离皇帝、贵妃左右的御前近侍,见识多、阅历广、通文墨、尚高雅,用接近京韵白的念法,气派大,有身份,寓谐于庄;后者是伺候刘瑾的小太监,专会对上阿谀逢迎、捧事架事,对下以势凌人、舞弊营私,有一副十足的奴才相,故用接近口语化的京白,自然流利,生活气味浓,并略带阉人的雌音,庄少于谐。如刘瑾念: “咱们爷儿们这个情面说得喀啦吧? ”贾桂接念: “敢情。称得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啦,这会儿谁还比得了咱们老爷儿们,嘞哈哈哈……(笑)”萧老并不是一口气把它数下来,而是轻重疾徐,该断该连,各有安排。“敢情”的“敢”字重读稍拖长,“情”字读轻音,一断,“称得起”三字连念;“一人之下”的“一”字又是重读,但这一句要抑,为“万万人之上啦”铺垫好,两个“万”字,头一个重读高扬,第二个平读; “这会儿”连念后,有一顿,“谁”字又重读但不拖长,再顿;“还比得了”连念,“咱”字又是重读而拖长,“们”字平读,辅以身段加强语气,“老爷儿们啦”连念,形成全句的高潮,最后以犹如一串铜铃作响的笑声结束,共用了五个重读、三个顿断,在跌宕起伏之中,把贾桂眼空四海、洋洋自得的口吻和殷勤谄媚、溜须拍马的奴才相,宣泄无遗。

萧润德先生回忆起先祖父萧长华先生潸然泪下

萧老还善于用对比相衬的念法来表达人物情绪的变化,如《贵妃醉酒》第一场,高力士的先后两次“领旨”,念来迥然各异,决不雷同。杨贵妃闻知唐明皇驾转西宫,心中不快,命高力士、裴力士备酒,要自饮几杯,高、裴遂应“领旨”。这句,萧老就是正正经经、坦坦然然地随口应声,不加渲染。待贵妃酒后初醉,又吩咐: “娘娘酒还不足,脱了凤衣,看大杯伺候! ”高、裴又有一句“领旨”。萧老念这句时就大不一样了: 先大提一口气,“领”字再出口,以微带颤抖的虚音念出“旨”字,简直都差了声儿了,好象心里在嘀咕: “啊!? 还喝哪!?出了差错可耽待不起呀!”这就突出地传出了高力士此时此刻怕出事故、但又不敢不备酒的耽惊心理,提心吊胆的神气活灵活现。

凡成段念白,萧老都要求不折不断,一气呵成,象放起来的风筝一样,线要直,不能有坠肚儿;要字字分明,犹如蹦豆儿;慢了不提神,快了不拢神。乌乌涂涂,象肉瓤儿西瓜似的不行。二人对白,则要互相铺垫,彼此衬托,一答一和,一嗯一啊,趁热打铁,不能凉了,必须掌握住“寸劲儿”,塞得严,垫得好,好似一把锁一把钥匙,严丝合缝,相得益彰。京剧丑角念白的技巧,眼下似乎还没有引起一般青年演员的重视。如果不能得心应手地掌握这种艺术表现手段,到了舞台上谈何去传栩栩如生的人物之“神”呢?

和诸多前辈艺术家一样,从萧老的一系列艺术见解中,使我们探窥到“形神论”、“虚实论”、“情理论”在中国民族戏曲艺术表演体系中所占的位置是不容忽视的,值得系统地研究、总结。我们应该有雄心壮志,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从中总结出一套中国民族戏曲艺术表演体系的理论来,列入世界之林,以告慰萧老和许许多多的前辈艺术家,并以传诸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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