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汪塘里的风景 | 韩开春
小时候,我经常会对着家门口的小汪塘发呆,时间久了,我会觉得它像个杂货铺,或者卖调味品的小卖部,许多昆虫在那里摆摊设点或者走街串巷做生意,有卖盐的、卖酱油的,还有卖糖的。
卖盐的和卖酱油的是同一个店员,它在光滑如镜的水面上做生意,脚穿一双溜冰鞋,行动迅速。平时就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偶尔会滑动一下叫卖一声,看上去有点慵懒,但一有顾客召唤立马就来了精神,迅速滑了过去,服务态度很好;卖糖的小贩也兼做酱油生意,它把摊位设在水面以下,服务态度也不错,顾客有需要,随叫随到。
它们的长相和装扮差不多,都是细长挺直的身体,配上四条纤细的大长腿,另外两条相对短一点的腿折叠在胸前,背上也都有一对翅膀(其实是两对,一对折叠在另一对的下面,上面的这对基部坚硬、革质,端部膜质、透明,下面的那对翅膀膜质),只是不太明显,不大容易看出来,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关键时刻会飞。
我怀疑它们是一个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对员工的长相有个相对统一的要求,要不然也不会看上去那么像;至于着装,稍微正规一点的公司都会统一,这一点不奇怪。
要说不同,也有,除了经营的品种、活动的范围之外,它们在个头上也有明显的区别,卖糖的身体要比卖盐的大上许多,两倍都不止,而且卖糖的比卖盐的在腹部末端还多出了一根长长的细管。
它们两个各有自己的经营地盘,大部分时间相互之间也轻易不交叉,看上去两人关系还不错,实际上也谈不上关系好不好,它们基本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种。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我有一次就看到它们两个打了起来,个头大的袭击了个头小的,把它从水面拖到了水下,卖盐的在卖糖的发动的凶猛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最终丢了小命。我把这个归咎于同行之间的竞争,商场上的争斗也是这么残酷,弱肉强食。不过也因此我猜它们不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同一个公司的同事再竞争,也是有底线的,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不过时间长了,我又怀疑我看错了,实际情况也许并非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这两个伪装成生意人(虫)的家伙实际上都是杀手:做生意是假象,捕猎才是日常,猎物就是那些来跟它们做生意的顾客。
卖盐的大名叫作水黾,也有人叫它水马,还有人叫它水板凳、水蚊子、卖油郎等等,最奇怪的是它还有个别名叫水母鸡;卖糖的呢?叫水螳螂,也有人叫它打酱油的。
卖盐的、卖糖的、打酱油的,都是我老家人对它们的称呼,算是它们的小名,或者外号,我不知道南方人是不是这么叫它们,但我知道在北方地区许多人都这样叫。
这样叫它们的原因是它们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这种气味有点像是从事这一类职业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它们这类动物的共同特点——都是蝽,水黾是黾蝽,水螳螂是螳蝎蝽,跟臭鳖子是亲戚。
臭鳖子是谁你应该不会陌生吧?就是大名鼎鼎的蝽象,这个家伙不要说用手去摸它了,就连它落到哪里都有一股难闻的臭味,并且经久不衰,能臭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它长得有点像水里的老鳖,就得了个臭鳖子的外号。也有人叫它臭大姐、臭板虫或者放屁虫,叫法虽然不太一样,但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这样你是不是应该就明白了呢?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臭鳖子的亲戚当然也香不了。蝽科昆虫的身上有臭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味道,它们当然也不例外。
出卖它们的是胸前的那对捕捉足,尽管它们伪装得比较好,甚至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但这对捕捉足使得它们露出了马脚,暴露了它们的杀手本质,有捕捉足的家伙可不是好惹的,都不是什么善茬。
水黾的别名水马,大概是因为它能在水面上奔跑而且速度很快,有点像骏马在草原上奔驰;水板凳我猜是它的身体细长又有四条细长的腿,像农村里的高腿的长条板凳的缘故;水蚊子好理解,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就误以为它是一只大蚊子;至于那个水母鸡,我实在看不出来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不知道给它起这个别名的人从哪里看出它像母鸡的。别看它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要是有小虫落到水面上,它照样会猛扑过去,置猎物于死地,此时它的杀手本质暴露无遗。
水螳螂也是因为长得有点像陆地上的螳螂而得名。螳螂长相美丽,要不是它胸前的那对巨大的折叠刀,或者叫大斧,你都不会相信它是个杀手。这个杀手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大车都敢挡一挡,因此留下了一个“螳臂当车”的成语,虽然结局并不是那么美好,但你也不得不感叹它的勇气可嘉。它这样的勇敢还催生了一个优秀的拳种,有位名叫王朗的武术家就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螳螂捕蝉,突发灵感,创编了一套以它命名的拳种——螳螂拳。给它勇气和自信以及给它带来荣耀的就是这对前臂,这也是它引以为傲的资本。水螳螂也拥有这样的一对前臂,只不过比起陆上螳螂的要纤细许多,但更长。
我们常见的陆上螳螂是一种绿螳螂,肚子挺大,这是大刀螂;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种,比如把自己长成一朵花或者一片树叶模样的,还有把自己长成一段树枝模样的。非洲有一种绿巨螳螂,是世界上最大的螳螂,体长平均在9厘米左右,甚至可以捕食小型鸟类、青蛙、老鼠等,战斗力之强令人咋舌。水螳螂不像大刀螂,倒像一段树枝,身体很瘦,又细又长。如果一定要用另外一种动物来形容它的模样,我觉得它更像那种以伪装著称的拟态高手竹节虫。
水螳螂的战斗力虽然没有非洲绿巨螳螂那样勇悍,却也不容小觑。我除了见过它偷袭水黾,还亲眼见过它捕猎一条蜻蜓的稚虫水虿的全过程——透过清澈的水面,我看到一只水螳螂把身体隐藏在一根水草的旁边,头朝下,腹部朝上,四条腿抱住草茎,另两条折叠着的大刀环抱在头前,把它那根细细的几乎跟身体差不多长短的尾管露出水面,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当时,我还奇怪它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奇怪的动作,直到有一天看了一部电影:一队士兵去偷袭船上的敌人,他们嘴里都衔着一根中空的苇管,从岸边悄悄地下水,把身体藏在水下,慢慢地往敌船靠近,水面上看不出一点动静,只有一排苇管在移动,看上去像是芦苇在漂。我才恍然大悟:作为一种昆虫,水螳螂并没有鱼那样的可以过滤水中空气的鳃,不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它把又细又长的尾管探出水面就能呼吸到空气,不至于长时间待在水下因为缺氧而憋死,这根尾管是它的呼吸器官,解决了它不能长时间待在水下的问题。那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人类有这样类似的行为是不是受到了水螳螂的启发,同时也好像明白了为啥水螳螂有这根长管而水黾没有——这跟它们活动的场所有关,水黾在水面上活动,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它不需要这个东西。
那天,我看到一只水虿驾着它的喷气式战车优哉游哉地过来,经过水螳螂身边的时候,它好像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水底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它或许还以为那只倒立着的水螳螂是另外一根水草吧。它的大意让它付出了代价,生命的代价,等它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被猎手的那对折叠大刀紧紧搂住,猎手的刺吸式口器同时也插进了身体,注入了麻醉剂、消化液,它的身体一下子便麻木了,再也动弹不得,随后,它的肉体缓缓地溶解成汁,被猎手一点一点地吸走,化成猎手需要的营养。我亲眼见到那只水虿的身体被水螳螂吸空,变成一只空壳,轻飘飘地从水底浮上水面,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仍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