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第95期:赵孟頫诗文杂谈(一)
赵孟頫像
今天读一首赵孟頫的《烈妇行》,写军士刘平之和妻子赶路,夜里露宿,偶遇老虎打劫,叼走刘平之,妻子愤起,砍死老虎,救下丈夫。
烈妇行
至元七年冬,邠州军士刘平之戍枣阳,与其妻胡俱道宿车下,平为虎所得,胡起追及之,杀虎脱其夫。吾闻之中原贤士大夫如此,乃为感激慷慨,作《烈妇行》以歌之。
客车何焞焞,夫挽妇为推。
问君将安去,言往枣阳戍。
官事有程宿车下,夜半可怜逢猛虎。
夫命悬虎口,妇怒发指天。
十步之内血相溅,夫难再得虎可前。
宁与夫死,毋与虎生!
呼儿取刃力与争,虎死夫活心始平。
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冯妇卞庄安足数。
呜呼!猛虎逢尚可,宁成宁成奈何汝!
小注:
冯妇、卞庄,都是古代的打虎英雄。冯妇是男性。
宁成,汉代酷吏,民有谚曰:“宁见乳虎,无直宁成之怒”。
至元七年,即1270年,赵孟頫17岁,不太可能于当年写下这首诗。枣阳属襄阳,1268——1273年,蒙古军和南宋襄阳守军对峙五六年,最终宋军投降。1279年,南宋灭亡。1286年,赵孟頫出仕元朝,时年32岁。这首诗不太可能作于1286年后,因为他不太可能在出仕后,又写下这样一篇气场特别正的乐府。作于1279年后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南宋已亡,没必要再唱“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这样激昂的句子,应该唱挽歌才对。那么,这首诗可能作于1270年之后、1279年之前,多半是二十多岁时写的。从文辞的气质看,也的确是年轻人的样子。
以上只是推测。以下探讨作品本身。《烈妇行》属乐府体,题名不见于郭茂倩《乐府诗集》,应为赵孟頫自拟。因我才陋,只能就其略作探讨如下:
这首诗专注于规步古人。既然题作歌行体,那一定要有乐府的样子。诗里写一对夫妇。夫是军士,要去戍边,拖家带口,拉着车。注意,“夫挽妇为推”,是说徒手拉车,连个牲口都没有,可见穷得叮当。夜里只能睡在车底下。这是真正的小人物。汉乐府比如《孤儿行》《东门行》《妇病行》等,都是贫病交加的小人物。于题材上看,赵孟頫找对了规模古人的门径:写小人物,且写得如在眼前。
于文法上看,首先是杂言特征:四言、五言、七言、九言错行,音节铿锵,这在汉乐府里就有不少。其次是遣词:比如“夫挽妇为推”“问君将安去,言往枣阳戍”“宁与夫死,毋与虎生”“万岁千秋”等,(标为红色的)都是古乐府的惯用词或句法。再次,结末“宁成宁成奈何汝”,戛然而止,也是乐府手段。另外,唐以后的人作诗,无法绕过唐代,这首乐府从句法上看,也有太白的痕迹。首句“客车何焞焞”,让人想起《蜀道难》中的“青泥何盘盘”。最后几句杂言,也像太白。
当然,如果放一首古乐府上来对比,还是能见出原创和后继的不同。不要紧,青年赵孟頫,当然不急着炮制自家面目。就像他年轻时练字一样,学赵构(一个被忽略的书法家)。
那么,于诗歌上,赵孟頫仅仅是一位模仿秀呢,还是自成一家?
就手头所及,我查阅了一二种今人的文学史著作,发现: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三卷本),元代诗歌一章,给了赵孟頫整整两页的篇幅,而诗史上的“元四家”,加起来才一页半。虽然因为这书是1949年后的修订版,闪烁着阶级观点,但作者还是没忍住,表扬了赵孟頫的诗才。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四卷本)可谓煌煌巨制,只字未提赵孟頫。骆玉明《简明中国文学史》,只有430多页,赵孟頫有半页多,“元四家”有一页半零几行。另外,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也是1960年代的产物,里面选有赵孟頫诗一首。文学史的书写,是在考量了诗人留下的所有诗歌后,给以排定的座次。时代不同,座次也有起伏,尤其是有争议的作家。无论如何,赵孟頫在诗歌史上是有一席之地的。
《烈妇行》虽规步古人,但路子特别正。近来,我翻览了《赵孟頫文集》里的几百首诗,发现老赵学汉魏、学渊明、学太白,学老杜更是在在有之——学的都是一流中的一流。详情如何,留待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