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诗痨杜甫
如今的小学生有福,能背诵很多旧诗,杜甫的也背得不少,比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些诗句清新优美,也没有所谓消极思想,是无公害产品,少儿很宜。听小朋友背诗也蛮有趣,他们在背出诗题后,一定要毫不含糊地背出“唐——李白”、“唐——杜甫”,然后再背诗句。如果忘记作者,他们也会临时安顿李白杜甫坐上去,因为这两个名字实在响亮,蒙对的概率更大些,就像我们在英语考试时,不会做,就都涂c。
中学生呢,会背的杜诗就要深刻一些,什么“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中学生对“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类杜诗尤其熟悉,因为这些诗特别能体现诗圣忧国忧民的情怀,当然更因为它们都在考试大纲里最醒目的位置。
等我们脱离学校,走上社会没几年,大多数人对于唐诗,退化到了“床前明月光”那里。这原本正常,毕竟我们是现代人,一者没有农业社会的环境,二者没有古诗环境。而《静夜思》之所以不会被成人遗忘,当然是因为第一,它词句够简单,第二,写出了人类共通的永恒的情感——思乡。当然,如果未来社会的person靠虚拟空间生活,过一种抛离肉体的完全的精神生活,那恐怕连《静夜思》也要完蛋的。就算是今天,人们思乡的浓烈度根本不能跟古人比,因为高铁和微信视频对话太发达了。
扯远了。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两首杜甫的诗,这些诗很不有名,但我觉得是好诗。大凡前贤的作品的传播图景,一种是流行度特广,普罗大众都熟悉的,比如《静夜思》《红楼梦》。一种是流传面很窄,只被学者或深度爱好者阅读,却从来不会被大众阅读、甚至知道的,比如杜甫写于甘肃到成都路上的那些诗,这些诗,打个比方,好比冷门佳片。
安史之乱一声炮响,严重扰乱了杜甫的生活。虽然在乱前,他的生活也不安定,但乱后,他的日子彻底乱了。乾元二年(759),由于种种原因,杜甫离开关中地区,举家西行至秦州(今甘肃天水),在那里待了没多久,又南下至成州(今甘肃陇南一带),然后一路西南行至成都府。从秦州到成都,杜甫走得不算太慢,大概是759年深秋出发,到760年正月就到成都了。
杜甫在秦州的几个月里(可能也就一两个月),在诗歌创作上有一个小爆发,不算失传的,光留下的就有一百多首,平均一天至少两首。这可是实打实自己写,不像乾隆那样有一个创作班底。
从秦州出发至成都的一路上,杜甫仍然不断写诗,光留下来的古体,就有《发秦州》12首,《寓居同谷县作歌》7首(我很喜欢这些歌),《发同谷》12首,计31首。近体大概有65首,合计九十多首。如果按走了三个月计算,那么平均每天一首诗,这是典型的无可救药的诗痨。
我们就中挑出《桔柏渡》读一读(有恐诗症的读者不要怕,只读标红的就行):
青冥寒江渡,驾竹为长桥。
竿湿烟漠漠,江永风萧萧。
连笮动嫋娜,征衣飒飘飖。
急流鸨鹢散,绝岸鼋鼍骄。
西辕自兹异,东逝不可要。
高通荆门路,阔会沧海潮。
孤光隐顾眄,游子怅寂寥。
无以洗心胸,前登但山椒。(山椒,山顶)
我敢说绝大多数读者没读过这首诗,所以它算冷门,但当我用搜狗拼音输入法打诗句时,这些句子竟然都自己跳出来,也是奇了。因为平时,比如我输入“设问”的拼音,它最先跳出的是“舌吻”,输入“先验”的拼音,它跳出来“鲜艳”,输入“暮霭”,它跳出来“母爱”。嗯,虽然冷门,但写得幽默,主要体现在文字游戏上,请再读标红的词:
漠漠、萧萧:叠词,冷色调。
嫋娜、飘飖:连绵词,一个是双声,一个是叠韵,质地都软软地。
鸨鹢、鼋鼍:字音虽不同,但字形很像,且都是生僻字(至少在今天看来)。
西辕对东逝:近景,目之所及。(逝,水也),
荆门对沧海:远景,想象之所及。
顾眄、寂寥:同义连用。
不长的一首诗,集中了如此多的文字技巧,而且句子连缀起来后,视觉的转换富有动态,画面感也强。“急流鸨鹢散,绝岸鼋鼍骄”,在常人看来不就是水里岸边有一些瞎鸟野龟等动物,但在杜甫笔下,它们有一种动态的趣,入了诗后,成为全诗最活泼之处。所以西哲说人们通过感官感知到的现象世界是可疑的。这种可疑让自然科学家很头疼,但对诗人来说是好事。如果诗人和常人面对同一个鸡鸭龟黾,感知到的对象完全相同,那就没有任何文学作品了。虽然《心经》里要取消人的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觉,但毕竟只有佛祖那样的一等智慧可能才能达到,次一级的诗人,还是要有感知的重要。
话说,杜甫这一路,走得不可谓不艰辛,当时正是冬季,拖儿带女在寒风萧瑟中。一般人当然要担心晚上在哪里露宿,明天早餐吃野蒿还是榆树叶,但杜甫却仍然去搞这种文字游戏,看样子一点也不比诗鬼李贺的着魔程度差。当然,杜甫也未困顿到没得吃的程度,毕竟他还有随行的仆从,什么阿呆阿瓜的。毕竟他还能写诗,还能玩文字游戏。再者,即便他有生计之愁,他也会把这愁都写进诗里去,这实在是很经济的做法:像王维那样写诗,可能要主题先行,弄不好就是无病呻吟。杜甫是碰到什么写什么,句子可能不漂亮,但真诚。所以他既把苦日子过了,也留下了诗,不像我们,勒着裤腰带攒钱买房子,却也没留下任何作品。这就提醒我们,精神生活并不是在物质生活富足后才去追求,而是当下、此刻、现在就能追求。
再看一首《剑门》,句子比较多,我们就看前八句: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这几句没什么文字游戏,都是很正常的词汇,但诗人靠视角的转换和形象的修辞(比喻和夸张),写出了剑门的险势。起首两句“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没有什么理由,劈空而来“天下壮”,这叫大手笔。大诗人必定有大手笔,且往往在开头,比如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杜甫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百川日东流,客去亦不息”。当然,这种东西也有传统,翻开《昭明文选》,最触目的大手笔就是天才诗人谢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唐朝革命干部的公文包里,大概都装着一本《昭明文选》。
杜甫在路上的最后一首诗《成都府》,也写得挺好: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前面几句是汉代民歌的风味,中间标红的八句写得好极了。诗人才踏上成都的土地,看到这里因为气候暖和,冬天里树木都是绿色,都市里歌舞笙簧。然而自己新来乍到,再好的美景,也无所适从。到了夜里,鸟儿们都归巢了,想到千里之外的中原老家,只能仰天而息,俯地而泣。这种情感,我相信今天每一位去外地上大学的新生、去大城市打工的农民工都有,但我们写不出来,杜甫能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