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佩琦X赵世瑜:如何评价张居正?| 对谈之二

以下对谈全文经主办方授权发布,由于篇幅较长,兹分为两篇发布,下为第二篇。文章未经对谈人审定。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71 篇文章

赵世瑜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明清史学者。

毛佩琦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明清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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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佩琦:

张居正最重要的一个改革叫“一条鞭法”。

究其所始,“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发明的。在江南地区很早就在实行,嘉靖初年就在做了。

万历九年,张居正以国家法令的形式要求推行一条鞭法,正好水到渠成。当时也没想到资本主义萌芽,也没想到人身解放,也没想到便于流通,他只不过是为了征收方便,原先有各种利益,又有土地,各种乱七八糟,现在“一条鞭法”,干脆征银子,省事。至于后来起到的作用,都是经济学家给他加上的辉煌帽子。

其实我不同意把张居正称为改革家,他“尊主权、课吏职”,是要加强原来的制度,让制度更有效地去运转,你如果承认改革是进步,他反之就不是进步的。恰恰相反,张居正的死让社会一片解放,这个解放对明王朝不一定是好事儿,但对于社会可能是好事儿。

张居正一死,书院慢慢恢复,大家爱开放就开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万历皇上根本不管,我懒得理你们,朝都不上了。万历皇帝不勤政,但《万历会计录》《万历邸钞》《万历实录》这么一大堆史料都记载他干什么了,比如他指挥了朝鲜战争。至于上朝,就是皇帝早上起来天不亮五点钟在大殿上坐着等着,官员都来了,磕头,有事儿就说,没有事儿散了。皇帝不上朝,就是晚上我把你叫来,聊聊有什么事儿,这也是工作啊。

韦老师的书,把张居正从出生、成长,到怎样辅佐小皇帝、怎样完成理想都写进来了。

在明朝,知识分子最高理想是什么?做帝王师。我在很多地方说过,古代知识分子不做良相就当良医,最高理想就是做帝师佐。做皇帝的老师,做皇帝的助手。但前提是这个皇帝得听我的,不听我的,我就不干了,我必须贯彻这一套学问。我的学问是什么?天心就是民心,以民为本。他的口号是这样的,是不是都做到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但他的理想高悬了,他们追求这样一个目标。

讲一个嘉靖年间的故事。吏部尚书高拱还是国子监祭酒,管最高学府。国子监实行积分制,督促学生读书。他查宿舍很负责,有次他看到宿舍墙上贴着几句话,“书中自有黄金屋,书自有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便大为光火,他说这是什么?宋真宗的《劝学文》,你们还把他的座右铭贴在墙上,这样的人如果培养出来,那不就是国贼吗?你们要做了官,学而优则仕,就是奔着黄金屋、颜如玉去的、奔着千钟粟去的。读书就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实现政治理想。所以像当时的读书人,他们有平天下、当帝师和王佐的理想,张居正实现了读书人的最高理想。

张居正有管理一个国家的能力吗?现在说可以,治理得不错。但大家记住,读书人从不想做皇帝。少数像董卓、曹操这种人不算读书人。张居正主政的时候,面对着10岁的小皇帝,他编《帝鉴图说》,天天给他上课,要求非常严格,动不动还瞪眼睛,小皇帝见着他哆嗦。这个事不得了,但张居正有后台,就是李太后,李太后说,这个孩子交给你了,是打是罚都任你管,他有这个尚方宝剑。他就希望培养出一个明君,皇帝的确是在张居正管束之下。

在头十年中,如果说万历继位的时候是10岁,到了15、16岁,就已经很成熟了。张居正死的时候,他20岁了,作为一个在宫廷政治家庭成长的孩子,他可以明辨是非掌管国政,做成一个好皇帝。

但张居正和小皇帝的关系,不正常。张居正过于把自己当老师了,他没想到一个君臣关系。

所以这里牵扯到一个问题,张居正为什么最后被抄家、清算?很多人说你看吧,改革家无好下场。错,张居正死后,他推行的政策没有任何一点被否定,清算不是冲着改革来的。考成法、“一条鞭”仍然实行。冲什么来的?冲着他的专横跋扈来的。张居正给人写信常常称孤道寡,拿皇帝不当皇帝,他违背了传统君主制下君臣关系的基本准则。

你别忘了你虽然很厉害,你是老师,但你是臣他是君,他把这个东西弄错了,大家反的是这个,但为什么说他不是改革家?他的做法,是在传统政治制度框架下,所有正直士大夫都支持的行为,他完全没有背离任何明太祖开国以来的制度,他的施政是对于传统制度的加固,让这个已经散了架的车重新修理修理,上螺丝和油漆继续运转。

张居正死了以后,他的高压和严厉的控制松懈了,给新生事物的发生提供了空间。当然这里有很多的其他原因,如工商业的发展、海外贸易的解禁(隆庆年间就在做)等。

“一条鞭法”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征收,土地清理是为了保证国家财政,这两项工作给明朝的财库增加了实力,“一条鞭法”以中央命令的实行,推动了明朝社会的进步。但他专断的做法,又和后来的社会进步相反。历史很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历史时期、一个时代,张居正及其时代也是如此。

主持人张弘:

为什么张居正去世以后,明朝没有维持那种很好的财政状况,我想请两位老师分析一下。

2

赵世瑜:

毛老师讲的,可以看成是韦庆远老师这部书的一个通俗解读版。我跟他观点非常一致,就不多说了。

但这里头涉及一些对张居正本人以他所实行的政策措施,及其对明代的影响,还是可以有一些不同讨论。

韦老师的同乡,应该算是他前辈的梁方仲先生,20世纪30年代梁方仲在写硕士论文的时候,就写“一条鞭法”,他做调查、写论文时,发现当时征收粮税的基本原则,就是从“一条鞭法”开始的。

张居正在全国统一推行的这个改革,一直到清代才正式完成,意义重大,这是一种“新型”财政制度的建立。

“新型”财政制度的建立,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能不见得所有学者都同意,也不见得对。一个新型的财政制度从确定,到全国普遍推行,不是说马上就能非常的完善。张居正说“太仓之粟可积十年”,人家没有说我积50年,能保万世太平,但至少在那个时候,可以对付十年,说明国库是充盈的,这需要一个过程,制度一直到清代还在不断的完善。

明朝末年确实比较开放,张居正给万历皇帝当老师,让他读书,经常发脾气,对皇帝打过手板,大声呵斥。但他教课的方法,真的很厉害。后面摆一溜屏风,贴着利玛窦带来的西洋地图,此外,还贴有一些官吏的信息。

张居正的确面临一个新形势,他要解决很多问题,北边隆庆和议和南边的隆庆开海在高拱时代已经基本结束了。张居正也支持,后来魏源在《圣武记》连高拱一块表扬了,不是光表扬张居正。

毛佩琦:

我插一句,张居正收了一系列的胜利果实,大家都说这是张居正做的,这不对。

赵世瑜:

但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一些新问题。后来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就是陈子龙主编的《明经世文编》,这个书本身就说明问题,它把很多讨论国计民生经济方面的文章编成一本书。陈子龙这帮人,一开始特别注意打仗,他们觉得明朝怎么都不会打仗?知识分子不懂军事,他有一帮人整天讨论军事,张居正打压过他们,其中有人在《明经世文编·序》里,讲到当时周边国际形势,说边疆问题,最严重的是北虏,南倭排在第四位,但中间讲了很多地方,它们都是朝廷要花大钱的地方,像广东广西等沿南岭一带,有很多瑶人少数民族居住,云南、四川等地很多汉人涌入山区开发。

▲陈子龙。

跑过去以后,这些汉人和老的原住民,在生计上发生冲突,引发了一系列所谓瑶人的起义。那时候叫瑶乱、苗乱。这是资源开发或者山区开发必然带来的结果,但政府不管不行,所以政府采取了好多行动。张居正就与当时两广总督殷正茂通信,里边就讲,我一定要采取军事行动。

北边的北虏,差不多稳定了,像毛老师讲的,双方交易,铁锅可以给,但不给陆锅,因为陆锅太笨、沉,万一做了刀枪就不好了。

军事行动搞完了以后,就建立州县,配齐了人,就得花一大堆行政经费,他开始有预算的概念,因为形势、时代的原因,外国人也进来了,我要有事做,要花钱,这在当时是个非常雄才大略的、很厉害的一盘棋。但张居正很快死了,“世间已无张居正”。继任者,像张四维、申时行等大学士构成的内阁来守成,守成也很困难的,后来基本就不行了,万历三大征以后,东北女真人兴起,内部的农民起义也起来,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个人认为,很重要的症结在于,社会走向市场化,人们思想多元和开放,政府在制度上的调整,一定会激化很多矛盾。

比如一些边疆地区和内陆地区之间的矛盾。你跑过去开发,人家原来老老实实在山里种着,你突然把我的好地全占了,然后把我们赶到更远的山里,这必然会激化矛盾。如果说这是社会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国家应该做什么?如果你比较有钱的话,应该做一些公共福利的东西,比如对挣钱多的人收重税。

当时明朝虽然有这个意识(“一条鞭法”就是让有地的人收钱,没有地的人,你不在这儿,我就不收)。但毕竟是个传统国家,它做不到,矛盾激化以后,前头很多东西就没有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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