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梦里乾坤(《儒林外史》新读之十)
自从佛洛依德发表“梦的解析”以来,人们的梦应该褪下神秘的面纱,得到清澄的答案。但在一连串精神分析的活动中,探求错综复杂的情结,企图挖掘冰山底下埋藏掩饰而不可理喻的潜意识思想,变得光怪陆离,如幻似真。
弗洛伊德
于是,梦里的山川林穴、鸟兽虫鱼,以至于屋宇桥梁、桌椅碗箸,都有了“生命之憧憬、死之阴影、性之暗示”。原本生活中得不到的,梦里可以试着去补偿与安慰,演变成梦中所见,都是生活中的一项负担。
用这种析论的模式,来说明外史中仅有的四个梦境,似乎是事倍而功半。
有三个梦,同时出现在第二回。作梦的人是两个次要角色,一为新中秀才的梅玖,一为三十来岁的举人王惠。
羡煞了故事中主角周进,他年纪六十有余,应邀来山东汶上薛家集设塾开馆。梅玖夸说中试的当年正月初一,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话到后头,推称不知什么缘由,居然应了征兆。
在极高的山上,登顶遂愿;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落在头顶,必然是好运当前。至于吓出一身汗来,倒不是个好兆;梅玖渴望功名富贵,却德不配位,承担不起鸿福美赐。
连环画《周进发迹》封面
如果他能梦见前面还有两座高峰,太阳落下变成大乌鸦,他很兴奋的跨足而上,相信平步青云的机会更大。
如果把梅玖的梦当做精神异常的象征,显然梅玖有被去势的焦虑:高山、太阳,都是男性的征象;身在高山,希望成为真正的男人;为坠日所惊,则男子气概便消亡殆尽。
王惠的梦呢?周进赞赏他中试的文章好,他却说不是自己作的,全赖鬼神帮忙。
他述说自己在初九头场考试,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没写成,靠着案桌打瞌睡。“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
这个梦可真怪异,若用“性学”的方式来分析:五个青脸的人给了王惠特有的“能力”,又有个金带红袍黑纱帽的人,来导引他巧妙的“方法”;虽然也惊吓盗汗,终能“循规蹈矩”,通过了“考试”。
剪纸钟馗纳福
如果放弃“大笔点头”赐予神力的象征,也不去记挂江淹借自五彩笔的典故,则“五鬼闹钟馗”的传说,更能清晰明白地解释这桩梦景。
钟馗原是个容貌丑陋、科考不第的举子,死后显灵成神。人们同情他的遭遇,改写故事,说他进士登第,因貌丑为皇帝黜落,悲愤撞柱而亡。后来皇帝遭鬼捉弄,钟馗现形救驾,因此受到追封。
民间传说演变甚速,丰年祭中创出了“五鬼闹钟馗”的野台戏;钟馗捉妖,缺少兵将,把这五鬼收伏,权充手下;不知哪个仁兄,受到大舅或者太太的怨气,又拨弄出“钟馗嫁妹”的故事。青脸人来戏弄或者是点醒王惠,金带人(钟馗)前来救助,不正是失意的读书人美梦?这其中,哪有性的暗示?
第三个梦,仍属王惠。他看见周进桌上一篇七岁孩童荀玫的作文,大大吃了一惊。原来他梦见自己名列进士榜时,荀玫的名字在同榜第三名。
《儒林外史》邮票
梦境在书中第七回实现了,五十岁的王惠去拜访这位同乡的年轻进士,也就是费了二十年时光,终偿登第之愿。此梦表现出“生之忙碌、死之无视,性之无趣”,相信佛洛伊德知道了,一定要大伤脑筋。
第四个梦,在倒数第三回(五十三回),篇名“来宾楼灯花楼梦”。主角是青楼女子,艺名聘娘,心想勾搭个贵人,跳出苦海,好从良做个官家太太。这一日,相国府的表侄陈春,前来寻欢,聘娘心中暗计,能了遂心愿。
夜里,与陈春睡着。梦中听见锣声大响,四名管家婆娘跪着请安,说是陈春已升授杭州知府,要接去同享荣华富贵。忙乱中,梳头、穿衣、上轿,看着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排列而行,忽有个黄脸秃头的尼姑,伸手入轿来抓她,自称是师傅。
聘娘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仍在陈春的怀里。事后,陈春银子花光,途穷而遁走。妓院的虔婆逼着要聘娘私攒的钱,争执起来,又受了许多折磨,最后遁入空门。只应了后半的梦。这里头,有生之悲辛,却读不出死与性的症结。
吴敬梓塑像
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吴敬梓创出的四个梦,也逃不出这样的法则。只是这四个梦“平铺直叙”,缺乏转化、变型,一点儿也没有浪漫的情调。
这与中国人不语怪力乱神的习性,以及缺少丰富想象力的本质有若干影响,但与吴敬梓在此书中建立写实并且讽刺的基调,有更大的关系。
前三个梦,士子梦得功名,皆能遂愿。梅玖以他的秀才身分,得意乡里;王惠官至按察使。只可惜梅玖不能自觉,困于浅滩,与授官封爵绝缘;而王惠事败流亡,削发为僧,不敢与子相认,竟无法事先预知。
后一个梦,青楼女子思得富贵,梦中乍得,即被女尼搅醒,不至于迷恋过久。
我们可以体会到,吴敬梓写读书人与青楼女子的梦,有前呼后应的意图。其结果,“荣华富贵,转眼成空”,所有的追寻,皆成枉然。 但青楼女子能事先洞烛结局,竟比读书人至死执迷不悟,来得高明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