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中国第一思想犯(外二题)
《焚书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中国第一思想犯
世人之我爱者,非爱我为官也,非爱我为和尚也,爱我也。世人之欲我杀者,非敢杀官也,非敢杀和尚也,杀我也。(李贽《焚书·与杨定见》)
李贽之为李贽,不是因为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乃是因为“我”。我就是“我”,就是“这一个”,卓尔不群,特立独行。明朝皇权专制之酷烈,为后世所公认,即使是对中国历史素抱“温情与敬意”的钱穆先生,也承认明朝是一个“绝对君主独裁”的朝代。君主独裁统治下,臣民们都被“格式化”了,思想极度统一,是皇上之所是,非皇上之所非,不允许有“杂音”存在,否则就是“异端”,不杀之不足以慑天下。李贽偏偏要做异端:“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答焦漪园》)。如此高风峻节,世所罕有。蔡尚思先生说,在中国思想史上,仅仅因为学术问题而惨遭统治者迫害的,李贽是“惟一无二的一个思想家”,堪称“中国第一思想犯”。李贽泉下有知,当叹为高山流水之音矣。直到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仍然视李贽为“异端”,说他“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然而,李贽之血虽可流,其书却不可焚,即可焚而不能尽灭,至今广为流传。人心之向背如何,一目了然。
《钝吟杂录》,中华书局。
庸儒害人甚于庸医
诵农、黄之书,用以杀人,人知为庸医也;诵周、孔之书,用以祸天下,而不以为庸儒,我不知何说也。庸儒者,非孔子之徒也,不惟一时祸天下,又使后世之人,不信圣人之道。(冯班《钝吟杂录·家戒》)
庸医杀人,庸儒也杀人,而且比庸医更甚,到了“祸天下”的地步。追究其缘由,乃是因为学艺不深,读书不精。冯班认为,孔子的学说原本是不错的,只是一班浅薄迂腐的读书人把经念歪了,不但贻害天下,还败坏了孔圣人的名声。这个问题并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姑且不论。但若说,某种学说可以害人、杀人,倒也不假。任何一种学说,如果仅仅局限在学术范围内,即使是通篇谬论,它也没有害处,它也有存在的权利。没有谬论,即无所谓真理。但学说一旦和政治沾边,与权力挂钩,甚至上升为统治者的意志,情况就复杂了,害人、杀人势必在所难免。孟子说,用棍子杀人和用刀杀人,性质是一样的,用刀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性质也是一样的。孔圣人也说过一句“苛政猛于虎”的话,后世很多以孔子信徒自命、声称要“以德服人”的权贵,把老人家这句话当作耳边风,确是有损圣人令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依靠权力强制推行的学说,与其称之为学术,毋宁称之为政治,而且是专断的政治,其“祸天下”之甚,可谓罄竹难书。冯班仅以“庸儒”责之,实在是过于轻描淡写了。
《昨非庵日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为官当有平常心
吴公琳入吏部,以致仕家居。上尝遣使察之。使者潜至公旁舍,见一农人坐小几,拔秧布田,貌甚端。使者问曰:“此有吴尚书家何在?”公敛手对曰:“琳是也。”(郑瑄《昨非庵日纂》)
吴琳,字孟阳,湖北黄冈人,朱元璋时曾历任国子助教、浙江按察司佥事、起居注、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职。郑瑄说的这件事情,反映了两个问题:一是朱元璋的“密探”手段了得,官员即使辞官返乡,也仍然受到严密监视,难以逃出皇帝的耳目;二是吴琳做官的心态很好,拿得起放得下,庙堂、江湖两相宜。清修《明史》卷138吴琳本传不到两百字,基本上是流水账,吴琳在家务农是其中惟一的细节。一个朝廷大员,足堪记述的事情多得很,却以居官有平常心而留名于史,倒也算是一段趣闻。权力本乃公器,贤者进不肖者退,能者上不能者下,应是政治常态,但封建官场中人,往往视权力为私器、为命根,并且挟权以自重,极尽钻营、搜刮之能事,得之则大喜,趾高气扬,失之则大悲,面如土色。如此为官,只能升职,不能降职,更不能免职,恰恰因为这样,爬得越高,跌得越重,“譬之山腰,看人从高跌下者,暴痛绝命,可怜可笑也”(王思任《简米仲诏》),宠辱不惊如吴琳者,反而成了“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