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益民|仙翁

作者简介:袁益民,泰兴人氏,1965年生于珊瑚公社北洋大队五生产队。1983年考入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写作。教书八年,后入行媒体。

仙翁

  ——天河遥念少飞师

文/袁益民

许先生是仙。

“许仙”是传说中一个隐隐绰绰的形象,而许少飞先生真真切切就在我们的生活中。

仙是气息、气派、气质、气象,有点玄乎,可意会难言传。

老师们、朋友们不约而同地用到了“仙风道骨”这个词。

皓发,檐眉。这样的形象,不“仙”也不行。

先生个头高,不臃肿,不累赘,走路时脚步一点儿不含糊,轻捷,爽利,一步一步交代得很清晰,甚至劲健。就凭先生的个头,再借他一套古装,一柄长剑,立于蜀冈之上,有风徐来,活脱脱一仙者。

仙者百事不挠,百俗不侵。

许先生的夫人黄老师卧病多年,先生精心侍候汤水、起居,殷勤备至。然先生无论在家接待访客,还是在外应酬,从未将家事皱在眉头,宣于颜色,不愠不恼,不怨不艾。实实在在做好自己的本分之后,又完完整整回到自己的本色。

先生住田家炳中学校园里,居室有些年头了,且小且窄,许多书无法站着摆放,只好躺着、摞着,书桌上只剩下一小块可以放格子稿纸的巴掌大地块。不知先生为何不谋求改善,凭先生的实力,置个宽敞一点的住处不是难事。

唯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生机盎然,且井井有条,修剪得体,干净、明丽、光鲜,与书房堆得高高的烟灰缸、陈垢厚重的茶杯、满墙满桌的书籍相比,判若两界。

先生就在这张靠近窗台的窄小书桌上,撰写出《扬州园林史话》等里程碑式的专著,涉史之丰,考据之实,构架之宏,表述之雅,莫能过也。

恍然大悟,居陋室而怡然,“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容身之处”不若人也。先生心中有大美、大境、大格局、大条理,先生的情怀,深融于古往今来的琼楼歌台、芳草嘉木、奇石美园、湖光水色。虽蜗居,自得乐。谓余不信,请看先生自道:“嘉靖年间,江南一座名园的园记中,提到'江都之俞’曾是一座有影响的名园,而扬州的有关县府志中,则未有一字。”先生居陋室,心中有美园,并从故纸堆中搜罗出于(俞)园的模样:“……楼台虽忆,树石如故,娑罗花尤其……”

访先生,先生从来不会或谦虚或歉疚地说:“房子太小了,太挤了,将就着坐吧。”陋室或华堂,在先生情意中,无甚差别;或者,他根本就不曾属意这个事。

世俗之重,丝毫不会羁绊先生,于是,轻盈,飘逸,仙风道骨了。

先生久任职于文联,论资历,凭作品,论扶掖后学,论学术建树,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文联副秘书长可以交代得了的。然而,有谁听到先生有过牢骚,有过不平,有过怨懑?先生志不在此,趣不在此。

房子、位子,世人普遍看重的,许先生毫不挂碍。

这位老人活得太干净了,自仙界来。是古城名士,罕见的名士。

先生的好友汪曾祺自云:“薄禄何如饼在手,浮名得似酒满樽?”这两句诗用在许少飞身,同样适得其所。

第一次见到许先生,是在殷伯达老师主持的第二届“阳春采情”征文颁奖会上,1988年,也是第一次知道扬州文坛有这么一位名家。晚餐安排在老富春的一楼。初来扬州,心中胆怯,不敢冒昧,未与先生交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正规宴席,不懂规矩,不懂敬酒。我一直怕见名人,加上此次获奖等级极低,于是默默喝,孜孜吃。同科获奖的文友我一个都没有交流。后来,伯达老师翻出了当年的合影,许先生位居一排中间,一头乌发,目光平和,双手抚膝,儒雅满溢。

许少飞——我记住了这位文坛前辈的名字。想来真奇妙,众人仰视的许先生,那一年,比我现在的年龄还要小。少年莽莽,终日碌碌,此岁此年,未能及先生万一。时光峻严,先生深情,一步步走向耄耋的同时,其学、其文、其名,日益厚重。

从那之后,有意无意地,读到了先生的大量诗句。新生的诗者对前辈诗人往往有麻木的成见:空洞、陈腐、滥情,白开水。其实大谬,请看许先生的文辞一一

园中山景明作四季之象/又暗喻人生百年岁月/春山如童年,少小初长//夏山如风华正茂,踏浪迎涛年岁//秋山多壮年丰伟、从容仪态//冬山淡冶闲静,慈容善目,鬓眉皆白/君看冬山深处/月洞窗前面/宣石狮子/默默探望窗外灿烂春光/正如老人静坐,怡然回首当年……

清新、空灵、优雅、旷远,远尘,近仙。

先生心里一直住着王摩诘、孟浩然、李太白⋯⋯我仰慕许先生,始于他的诗篇。

第二次见许先生,是1989年,“曙光杯”征文。颁奖仪式是放在曙光厂的会宾室里,没有主席台,沿墙摆了一圈沙发,领导、专家、评委以及获奖者在偌大的会宾室里坐了一圈。征文没有分等级,获奖的都是“优秀奖”,不知道谁更好。不过,座谈式的颁奖仪式上,许先生对我的小诗(现在已经找不到原稿了)作了详细的点评,花的时间很长。许先生如此厚爱,我便以为我是写的最好的之一。许先生的点评令初到扬州的我有了一点信心,甚至有了一点自豪。

此后,却也没有登门拜访求教的意思。对于不熟的人,我向来不敢冒昧打扰,“锅边锈”是也。

与先生密切起来,是进入报社。

先生也许记不得我,但是作为文学副刊编辑,我必须硬着头皮拜访,主要是求稿。

多年来,先生给《扬州晚报》写了上百篇作品(因为疫情原因,无法到单位的系统里检索)。

最为神奇的是,许先生居然为我约到了峻青先生的重磅作品。这是我编辑副刊至今,最有分量的作家作品了。

很多文友都提到,许先生与全国各地的顶级名家交往甚多,就不重复了。许先生可以称得上扬州文坛最为神通广大的“交际花”。

戴求先生提到先生抽烟往事。确实先生嗜烟,作为晚辈,奉烟接火是情理(礼)之中的事,先生不接,婉拒,“尝尝我的。”这几年,许先生转战细支香烟,以“南京”牌居多,高、中档都有。席间,先生不止一次两次派香烟给晚辈,只要他想吸了,就一定兼顾到桌上所有的烟民。可怜一包香烟,散两三圈就没了。先生丢了空烟壳:“不要愁,还有,我带三包呢。”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包,与上一种不一样。

我们不会心安理得地吃先生的香烟,往往估摸到先生又要摸烟盒了,于是赶紧行动,离开座位,“打的”奉上。

先生边说话边抽烟,烟灰已经很长了,也不弹,于是,烟灰落在面前的骨碟里。

先生有一件灰羊绒衫,上面有洞,一定与烟有关。

大事、小事,许先生在哪桩上计较过?印象中绝然没有。

一个活得没心没肺的老顽童。

我和许先生之间有过一次“计较”。

那时候,我还在文汇路上班,许先生的夫人黄老师已经生病了,但不重,可以走得动路,清清爽爽,素素净净的一位知识女性。

许先生从五中的家中来报社看我,带着黄老师——黄老师已经离不开人了。

我们一直聊,黄老师坐在旁边,自始至终未吱一声。

到中午了,我提议找个地方简单吃一点。

那年头,扬州的饭店多集中在四望亭美食街。我们找了一家紧挨四望亭的饭店,叫“云飞”,在路南,门朝北。

时间久远了,记不清点了什么菜。吃完饭,许先生突然站起来去买单,这肯定不行,我们俩在吧台纠缠了好一会儿,坐在桌边的黄老师看我们闹得不可开交,一脸着急,不停地拍打桌面。见此情形,我认输了。

两位老人至真至纯。

在许先生的书房里,会遇到各路朋友和陌生的艺术界人士,琴师、书画家、旗袍爱好者、朗诵者,当然更多的是文学界的朋友。没有官员,“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布衣。”

那一次去拜访先生,朋友张晓林刚到任田家炳中学的校长。我先从张校长办公室走一下,一是摸个门,二是存了点私心,告诉张校长,校长室这座大楼的后面住着一位著名学者、作家,这是学校的宝贵资源,“近水楼台先得月”,学校何不将许先生请进校园(许先生本来就住在校园里),请进课堂。相谈甚欢,时间不早,赶往许老家。临走,张校长吩咐,晚上一起吃个便饭,我应了,去去就来。

聊写作,聊工作,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我请许老一起去吃个便饭,正好介绍他与张校长见个面。

许老坚决不肯,坚决留饭,家政阿姨已经将四菜一汤搬上了小饭桌。

许老又来了一句“惊人之语”:“把张校长请过来一起吃饭。”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张校长解释呢,先生的这个安排让我懵上加懵。

张校长会来吗?来了会习惯吗?已经安排好的晚餐怎么处理?

好在“责任”不在我。硬着头皮给张校长打了电话,随和、平易的张校长竟爽快地答应了我。沉重的纠结一下子化为无形。张校长格局非凡!至今我对张校长心存感激。

都不喝酒。边吃边聊。张校长对前辈发自内心地恭敬。我向张校长介绍了许先生的文化建树和文学成就,也希望张校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对许先生给予尽可能的关照。

这些年,每遇先生,必叮嘱我赶紧出书,我心虚加尴尬:一直不努力,就是将每天值班纪要加起来,拼拼凑凑也没几个页码。我“阳奉阴违”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马上,马上。”才算过关,每每我总是一身冷汗,同桌的人也一定看到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有点怕遇见先生,除非先生不提这个茬。可先生每次都忘不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现在,先生已去,再没人逼我交作业了。先生,我愿意重蹈尴尬、赧颜,只望您继续耳提面命。

因为疫情,无法去先生灵前拜别。没有经历过,就不相信会发生。我们不承认先生已经远去。待到城市重回平静、重归日常,我们在田家炳校园万寿寺前的那幢小楼里,还会看见先生弓身浇花,还会和先生对书长谈,还会听到先生的谆谆教诲……当然,更重要的还会尝到先生的高超厨艺,尤其是那文友们传遍了的大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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