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也谈《红楼梦》与《风月宝鉴》的关系
最近有幸阅读了古代小说网刊发的谭德晶先生的一篇大作:《红楼梦》与《风月宝鉴》之关系再探,受益颇多。
谭先生文章的大部分观点本人都认同,如曹雪芹早期曾创作过《风月宝鉴》一书,该书主题大概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如《红楼梦》中除了贾瑞故事外,二秦与二尤的故事可能也是从《风月宝鉴》改造过来的;再如,《红楼梦》最突出的价值在于其中的女儿主题而非关风月等等。
谭德晶《红楼梦与风月宝鉴之关系再探》
但谭文在论证过程中,有几处细分观点和论证思路,本人觉得还有再斟酌的空间。因此,本人冒昧把自己的一些看法说出来,供读者朋友们一起比对阅读,以期对这个问题有更全面、更多角度的认识。
一、甲戌本凡例与“风月宝鉴”
批语之间的关系
谭文认为甲戌本凡例中的“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一句,是脂砚斋沿袭了曹雪芹的弟弟棠村为其创作的《风月宝鉴》所作的序的原话。这个观点很新颖,本人是第一次看到。但这个观点在以下几个方面会受到挑战:
第一,关于甲戌本凡例的作者问题。
谭文直接认定甲戌本凡例的作者是脂砚斋,而忽略了学术界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议。关于甲戌本凡例的作者问题,曾经是红学研究的一个很古老的焦点问题,有很多种不同的观点,形成曹雪芹本人说、脂砚斋说、出版人说等多个不同观点。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似乎也无法定性。若认为是脂砚斋创作的凡例,则确实存在不好解释的地方。
甲戌本《红楼梦》凡例
凡例中的第一则是关于《红楼梦》书名的:“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
提笔即曰“红楼梦旨义”,且说“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可见,凡例的作者倾向性认定该书的名称是《红楼梦》,而其他的名称,都不足以涵盖全书的整体内容。这与脂砚斋的倾向性明显不同,脂砚斋一直用的都是《石头记》这一名称。
因此,如果凡例是脂砚斋自己写的,则按常理推测,如凡例中把“红楼梦”放在前面而将“石头记”放在后面的这种措辞顺序,是不太可能出现的。
甲戌本上的批语落款日期最晚的是关于曹雪芹去世日期的一条批语,落款日期是“甲午八月”(其中,“八月”还存在是“八日”“人日”等不同观点)。
可见,现存甲戌本的底本虽然是最早的,但它的整理抄写面世时间可能是比较晚的。在整理抄写甲戌本的时候,“红楼梦”这一名称可能已经在众多名称中竞争胜出了,犹如甲辰本《红楼梦》和舒序本《红楼梦》一样。因此,虽然无法得出确定性结论,本人倾向于认为甲戌本凡例是后来整理者创作的可能性更大。
《红楼梦》脂批
第二,关于甲戌本凡例的性质问题。谭文认为甲戌本凡例是脂砚斋给《红楼梦》作的序,并认为脂砚斋在给《红楼梦》作序的时候,因想到棠村给《风月宝鉴》作的序,故而沿用了其中的“戒妄动风月之情”的原话。
这有点混淆了凡例与序的性质。凡例,是作者或者出版者做出的关于本书体例的说明,跟序是完全不同的。
第三,关于“风月宝鉴”批语的作者问题。第一回楔子中有关于《红楼梦》名称的演变,其中针对“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一句,甲戌本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关于这条批语的作者问题,在学术界曾有争议。谭文直接认定为是脂砚斋,是欠妥的。
这条批语最可能的作者不是脂砚斋,而是孔梅溪本人。就本人有限的阅读范围来看,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很早就提出这一观点(可参见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2007年的《<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一书,第69页)。而较为详细的论证,可参看张义春先生2015年在《明清小说研究》第3期上发表的《<风月宝鉴>批语·署名梅溪批语·东鲁孔梅溪批语》一文。
《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
认为这条批语的作者是孔梅溪本人的看法,合情合理,相当有说服力。众所周知,所谓“脂批”是指以脂砚斋为主的一个批书人团体集体的批语,光是署名的批书人除了脂砚斋外,还有畸笏叟、梅溪、松斋等人。在第十三回中,针对“三春去后主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一句,甲戌本和庚辰本眉批都有清晰的署名为“梅溪”的批语。
可见“梅溪”无疑是批书人之一。此“梅溪”很可能就是“东鲁孔梅溪”的本尊。当孔梅溪在读到“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话的时候,有所触动,因此提笔写了前面的批语,介绍了自己为什么把曹雪芹创作的这本新书仍旧题写为“风月宝鉴”的心路历程。
因此,“风月宝鉴”批语中的“故仍因之”,并非如谭文所认为的:脂砚斋在甲戌本凡例中因袭棠村在《风月宝鉴》序言中的所谓的“戒妄动风月之情”一句;而是说:曹雪芹早期曾写过《风月宝鉴》这本书,而且是他的弟弟作的序,后来当曹雪芹新创作了《红楼梦》,在请孔梅溪题名的时候,孔梅溪把曹雪芹新创作的书也题写为“风月宝鉴”,以作为对已经去世的棠村的纪念。
甲戌本《红楼梦》第一回
批语的目的是为了对正文进行解读和补充,方便读者理解。且不说是不是同一人所写,单从空间位置看,甲戌本凡例的的“戒妄动风月之情”与“风月宝鉴”批语在文中的距离间隔非常远,如果不是有超凡的想象力,读者是很难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若果如谭文所言,“风月宝鉴”之批,是针对凡例中的“戒妄动风月之情”的,那这个批语批的也太不合常理了,因为几乎没人能看得懂。
本人的结论:甲戌本凡例与“风月宝鉴”批语之间没有关系。谭文将“风月宝鉴”之批内定为是脂砚斋所写,是导致论证上出现一系列问题的症结。
二、秦可卿故事的更改与相关回目的
内在矛盾之关联
众所周知,秦可卿故事是在《红楼梦》已经成书后又经过修改的。删除了淫丧天香楼的部分,并对前面几回有关内容做了相应改写。但是,由于修改的不够彻底,从而存在很多矛盾或者突兀的地方,比如第五回关于秦可卿的判词和判曲,尤其是第十三回中,莫名其妙的话语更多。
剪纸秦可卿
对于前述矛盾产生的原因,谭文认为是曹雪芹把《风月宝鉴》中秦可卿的故事整合进新著并大加修改原著故事时,留下的修改不到位的痕迹。这一看法是有新意的,但要证明是非常困难的。
本人对这一矛盾产生的过程,有一点不太相同的理解。本人认为:如果秦可卿确实是《风月宝鉴》中的人物的话,那么在起先的《红楼梦》文稿中,即含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情节的那个文稿中,她的故事必然已经经过系统的修改与整合。
我们今天看见的定稿上的各种冲突,应与《风月宝鉴》无直接关系,而是作者在删除淫丧天香楼情节以及改写相关联的内容时,修改的不彻底所致;当然,也不能排除作者是有意这么处理的。
三、程高本上尤三姐形象的改变
与曹雪芹的关系
众所周知,程高本上尤三姐的人物形象与脂评本是有很大差异的。谭文猜想:程高本上尤三姐形象的更改是曹雪芹自己所为。这种猜想是没有根据的。
连环画《红楼二尤》封面
程高本尤三姐的形象的改写,是曹雪芹自己所为还是高鹗所为,确实有不同看法。就本人的理解,认为是曹雪芹自己所为的看法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这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说明:
第一,程高本依据的底本是与现存的甲辰本同源的,是脂评本中改动最大的一个本子,存在大量的整段整段文字遗漏、乱改现象,直接降低了艺术性。这足以说明程高二人手头上没有什么好本子。很难想象他们竟然还有一个曹雪芹最后亲手修改的本子。
第二,所有脂评本关于尤三姐的形象是一致的,只有程高本是改写的。这说明是高鹗所改的可能性极大。
第三,程高本对前八十回内容系统性的修改,不止尤三姐一处,还有多处,如第一回中把“石头”与“神瑛侍者”合二为一;如第77回对宝玉探晴雯的改写。这些改写通通都是乱改,极大的破坏了《红楼梦》的艺术性。如果尤三姐是曹雪芹自己所改写,那这些改写是不是也是曹雪芹自己所为呢?
年画红楼二尤
第四,最关键的一点,程高本对尤三姐形象的修改,从艺术性和思想性上看,都是对《红楼梦》的极大破坏。很难想象,曹雪芹会自己亲手毁掉自己的作品。这一点,本人曾写过一篇小文章,有较为详细的论述,可参见《伟大与平庸之间的距离——从尤三姐形象的修改看高鹗与曹雪芹之间的差距》一文。
第一、红学研究在方法上应该做到两个基本区分:即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区分;前八十回中曹雪芹文笔与他人改笔的区分。我们在论证的时候不要把他们混为一谈。
目前,后四十回不属于曹雪芹所作,已经是绝大部研究者的共识,尽管有也个别学者坚持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所作。这个问题本身固然还可以研究,但当研究者写文章的时候,最好要严格区分开来,否认不仅会降低文章的说服力,更会误导读者,尤其是刚入门的读者。
《红楼梦》邮票
至于“前八十回中的非曹雪芹文笔”,仍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值得研究的课题。如第64回、第67回的真伪问题,如尤三姐形象的改写问题,还有各个脂评本不同程度的改笔和讹误问题。只有不断加强有说服力的研究,凝聚更多的共识,才能减少学术研究中的盲目性和自说自话的现象。
第二、与学术创新相比,学术成果的总结也同样重要。期待有一种创新机制,能让每位研究者能用自我评价的方式把自己的独特学术贡献简明扼要的介绍出来,没人出一份学术贡献简报,方便他人查阅。避免学术上的弯路,也可减少重复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