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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ihu.com/question/28974835/answer/4846635242018年四月底,我曾去巴黎出差,周末那天展会结束得早,打算去凡尔赛看看。然而错过了火车,抵达时宫殿已经关门了,百无聊赖中我开始在小镇里瞎逛起来,并在不经意间走到了一家古董铺子的门口。那间店铺外放着些二手孩童玩具和破铜盆,盆里种着花。往里面看,内堂幽深,堆满了各式物件和书籍。逛古董店是我在国外养成的新爱好之一,因为欧洲人似乎不把古董当回事,有时候直接作二手货卖。而且古董中有许多古籍和印刷品,价格便宜携带方便,翻开又满满都是是谈资。所以当时我想都没想,把吃了大半的烤肉卷丢进垃圾桶,然后便一头扎进了店里。店堂的挑高很高,看位置和窗户的设计,很可能以前是个库房。他年纪很大,身材清瘦,戴着小圆眼镜,嘴里还叼着一把乌黑的烟斗,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说话的声调——极端沙哑低沉,仿佛风吹过两片羊皮纸。因为我遇到过类似的人,所以能知道,这是一种喉部手术的后遗症。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堆法国的《画报》L’illustration,头一本赫然写着来自1886年,顿时我的考古癖就被激活了。略微搜索了一番之后,一本封面是法国英雄霞飞的杂志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的出版时间是1939年6月17日——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应该刚好是法国被占领的之、前一年。在阴云密布的1939年中期,法国平民的视界是怎样的呢?整本画报大约有50页,出乎意料的是,有超过1/3都是广告。其中包括五款香水,四款内衣,三款香烟,三款相机,还有大量无法统计的豆腐块宣传文章。那些古早的插画上,男孩英俊潇洒,女孩青春洋溢,空气中充满了里维埃拉盛夏的荷尔蒙气息,不见一丝经济危机或战争的阴霾。越过开头的广告,终于出现了第一篇讲述时局的文章,我的法语词汇量非常有限,不得不借助谷歌翻译。这篇文章标题为《欧洲政治局势变化》,然而主要篇幅都是在讲前苏联,在斯大林的塑像下...那时诺门坎和萨拉比亚战事还没有激化,苏联也还没出兵波兰与芬兰。最后总结的大标题,直观的反映出了法国人对斯大林的真实情感,《大元帅约瑟夫:唯一统治者》。这篇欧洲为名的文章里,一页分给了法国讲述他们的议院选举,一页给了罗马尼亚讲述国王的政变,四页之多都在讲述斯大林的上升历史,只有最后两页,在讲述西班牙局势时,闪过了未来法国真正的大敌。一张摄于拿坡里,说的是意大利国王正在检阅刚从西班牙归来的军队。另一张则更小一些,在上面,我终于发现那个熟悉的背影:希特勒站在演讲台上,左边是一排迎风飘扬的万字旗,下方则是黑压压的军队,他们的队伍整齐异常。这一张小照片透露出的肃杀气息让我回味良久,然而翻过这一页,气氛瞬间又轻快起来了。接下来四页的篇幅都在讲述法国登山家在阿尔卑斯上的英勇冒险,之后更是有六页之多在刊登一篇小说连载。虽然我没有去读内容,但光看插画上的男女无不穿着潇洒的燕尾服,骑着马或拉着狗在公园和晚会上散步,就能立刻猜出整个故事大概的背景,应该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法国版的小时代吧。连载故事之后,自然是热爱艺术的法国人无法跳过的博物馆/歌剧院部分了。两篇文章一篇讲述了蒙托邦的伊格里斯博物馆,另一篇则讲述了巴黎大剧院新戏《亚历山大大帝》上映背后的密辛,篇幅都在三页上下。最后,再翻过五六页的广告,我终于又看到了一篇和时局有些关系的文章。这次的标题甚至不怎么需要翻译就能看懂了:La France Pacifique est Forte,“和平的法国无比强大”,我当时应该是露出了笑容,以至于远处的店老板朝我投来打量的目光。文章照例都是些鼓舞人心的内容,比如一张照片拍下了一大群驶过贞德大道的S35中型坦克。但我还是在某个角落有了令人愉悦的发现,黎塞留,我们神采奕奕的女士,刚刚完成船体并正在接受检阅。照片下的注脚表明,这张照片是从敦刻尔克号上进行拍摄的。法国人将她与英国的乔治五世和德国的俾斯麦号加以对比,语气间,似乎还颇有自信——事实上她也值得如此对待。可惜当时的人们一定无法预料,一年后,敦刻尔克即将因为战争史上最苦涩的“胜利“而被人铭记,而黎塞留也将作为法国海军唯一的幸存者,从土伦港出发,开始她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无奈之下,我只得遗憾的把书放下,准备坐火车回巴黎。半道,一台ATM出现在面前,我开始犹豫,最后还是拿着取出来的十欧元,原路返回到了古董店里。这个举动可能让老板有些意外,他开始主动和我交谈起来。“是啊,我对二战前后的印刷品都挺感兴趣的——纯粹个人的兴趣。“老头没说话,转头从书堆里又拿出两本画报,分别是1940和1941年的。我拿过一本,封面上是无数划破夜空的光线,看起来像是盛大节日里的烟花。“这是斯大林格勒的战地照片,这些都是炮弹的尾焰。“老头的语气风轻云淡。虽然1940年的斯大林格勒似乎不属于这个宇宙的时间线,但我依然被封面上这无数划线迷住了——这是战争第一次以一种奇特的视觉美感呈现在我的眼前。翻开杂志,这两本的厚度只有第一本的一半不到,里面的广告全都不见了。我扫过第一篇文章,只见一个三四岁的法国小男孩儿被妈妈高高托起,举着手行了一个稚嫩的纳粹军礼。这两本杂志也被一起买下了,当我把十欧元纸币递给老板时,突然想确认一下时间线,于是便问道:“这本是德军到来之前,这两本是德军到来之后出版的吧?巴黎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占领的?”问出这个问题后,我立刻后悔了,因为店主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描摹的神情:嘴抿的紧紧的,嘴角却微微上翘。双眼并未朝向我,而是透过眼镜注视着上升中的烟圈,仿佛正穿过时光的透镜,观察历史的烟尘。“1940年6月15日德军进驻巴黎,直到1944年8月25日他们离开,前后,一共1533天。”新的时空里,再也没有什么古董店和好奇而礼貌的外国游客。我成了一位鲁莽大胆的异乡人,刚刚用一句轻率的禁语解开了古旧的封印。而眼前这位隐士,这位掌管时序的审判官,此时正带着半明半暗的神情,试图与挣脱束缚的往日幽灵握手言和。匆匆的付完款,我抱着三本略有些大的画报从小巷里一步步朝外走去。来到大路上时,我的心思还有些飘摇,以至于突然亮起的阳光显得颇为刺眼。面前,最后一波从凡尔赛宫离开的游客正在向着车站汇合。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在初春巴黎明丽的蓝天下走成了一道五颜六色的流彩,仿佛在骄傲的宣示,这种和谐是多么的与生俱来,牢不可破。相反,心里好像生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阴暗秘密,让我不由自主地远离了人群。一阵风吹来,怀里泛黄的纸张沙沙作响,我抱紧了它们,仿佛抱着三片业已风化的,关于巴黎和人类的苦难记忆...汉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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