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时间的河流上——写给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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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写给父亲

父母、母亲、我，27年前，狮山

他最后的姿势一如最初。区别仅在于

最初他哭，挣扎，带着茫然和惊惶

最后他麻木，死静，瘫软的身体

如散架的船板。他咽下最后一口

游丝般的气息，阖上浑浊的眼睛

像剧情结束的大幕，徐徐落下

从此拒绝任何人的拜访，和探看

而此前，他曾挣扎着吃奶，咿呀着说话

蹒跚着走路，蹦跳着，穿过幼年

和童年。他渐渐站直，像一棵孱弱的树

在天地之间，在这庞大的世界

一个叫鸽子湾的荒凉村落

慢慢长大——放牛，种地，娶妻，生子

土房五间，木床三架，饭桌一张，板凳若干

一群又一群鸡鸭，被刀锋宰杀。一茬又一茬

庄稼，被季节收割。一个又一个儿女

走出他亲手编织的摇篮。风来雨去，他额头的汗

不断滴落在地里，或被岁月轻轻吹干

他心眼很远，但脚力有限。偶尔外出

在四乡八镇，村野和城市，留下飘摇的身影

和无足轻重的印迹。他给人理发，做过

走乡的鞋匠和小贩。他爱好川戏，是剧团的台柱

他的身段和唱腔，热闹过乡村寂静的夜晚

他也赌博，长牌或麻将，带小小的彩头

有时输有时赢，像面对命运的轮盘

他用心用力，但最终，那双一直紧攥的手

只能松软着摊开——满手心的汗水和死茧

未能握住一砖一瓦，也无法带走一丝一线

66岁！刻在他墓碑上的，不是纷繁的世界

而只有这短促的流年，只有这一小段

微不足道的时间。时光流逝啊

时光流逝。很小时，他就借戏文告诉我

要珍惜，要把握，否则指缝里就只有遗憾

当他阖眼，我才悲痛地发现，流逝的

不是所谓的时间，而是他卑微的生命：饥饿的少年

贫穷的青年，荒凉的中年，疼痛的老年

盘儿带女，修房造屋，一程又一程艰辛

和坎坷。关节痛，肺心病，支气管炎，一段

又一段磨折和熬煎。岁月的波，洗劫着他的身体

光阴的水，冲蚀着他的双手，双腿和双眼

他迎风挺立，像单薄的树，但他所有的姿势

都不过是躺着，像一块漂流的木头

在那条河里起落沉浮——它的名字，叫时间

他其实一直都躺着。66年，在时间的河流上

从摇篮躺到关山。他一直躺着，在岁月的波涛中

从母亲的命门躺到大地的墓门。他短促的一生

所有费尽心思的挣扎，只不过像船一样

在风浪中完成命定的旅程：从起点的雄心勃勃

到终点的气息奄奄。即使最终

属于他的，只有那一方矮矮的坟冢

和另一条更为漫长的河流——它的名字，叫忘川

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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