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探幽】“僧推月下门”新解 | 张基江
1983年6月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961页贾岛(779~876)诗"题李凝幽居"中,有"僧敲月下门"句。诗的解释说,贾岛于夜间访友不遇,在驴背上作诗句,斟酌"推"字或是"敲"字,无意间冲撞了韩愈(768~824)的仪仗队伍,被人带到韩愈马前问话。贾岛说了自己正在作诗,"推"或"敲"两个字一直未能定夺。韩愈也是个诗迷,随即与之磋商,最后由韩愈一锤定音,用"敲"字。于是"僧敲月下门"的诗句流传至今。而贾岛从此也受到韩愈的多方呵护,但终因"累举不中第",名落孙山。
笔者以为"敲"字用得不对,仍该用"推"字。原因是贾岛没有向韩愈说实话,而韩愈发了恻隐之心。这一错,就是1200年。理由如下:
"僧敲月下门"的"僧",是贾岛自己吗?没有定论。尽管贾岛曾作过僧人,后还俗,入仕途。诗的解释者也说"或许即指作者"。为什么不能肯定?理由是明摆着的:如果是作者自己,访友时是"敲"门,或是"推"门而进,明明白白,根本用不着"推敲"了。既是"推"、"敲"不能定,说明这个"僧"不是作者自己,是另有一个"僧"。这个僧人半夜三更来到僻静之处,进了一户人家的门。因作者不是在近前,故未看清是敲门还是推门。并且,如果是敲门,夜深人静地,作者应该听得见。所以,作者一直在想,是"敲门",还是"推门",不能断定。
贾岛为什么没有向韩愈说实话?他不愿给人留下半夜三更偷看和尚与情人幽会的话柄;并且,最要命的是,怕人们怀疑他自己就是那个偷情的和尚。这种事是不光彩的,而他自己又曾经是一个僧人。人们有理由认定,那个推门而入的"僧"就是贾岛自己。贾岛的诗是为记述自己的"不了情"而作。
据记载,当时的政府有"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半夜三更出寺门而去偷情,既违国法又犯寺规,弄不好是要杀头的!
贾岛在困惑中推敲了多时而不能酌定,集中精力于思考,恍惚中撞到了韩愈的仪仗队。
现在,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设想:半夜三更从寺院溜出来到一个情人家里幽会的和尚,一定是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响,故不能敲门。而且,既是幽会,自然是有情人留着门户,通常是虚掩着的,用不着敲门。
无论是贾岛自己,或是另一个僧,都不能"敲"门。
贾岛说是他自己去夜访一位友人。前面说了,那就根本不存在"推敲"的问题。显然是在撒谎。
唐朝佛教盛行,寺院多、僧也多。唐代,被后人描述为"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这种"花边"之事,定是屡见不鲜的。
而韩愈呢?是人们熟知的大文豪,其智商绝对不会低到看不清贾岛肚子里这点"小九九"。但,看在文人的脸面上,干脆将一件人情送到家。于是敲定了"敲"字,拼弃"推"字。这一个"敲"字,便敲掉了贾岛就是那个僧人的嫌疑。当然,从作诗的技巧上讲,也完全说得通的:前一句中有"宿"字,这后一句若是个"推"字,两者都是"静"。用一个"敲"字,便是一静一动了,合乎章法。所以,韩愈的恻隐之心,也是被掩盖着的。那么贾岛呢,难道不懂得这一点"雕虫小技"?非也。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嫌疑",或者就是他自己的"绯闻",乱了方寸而已。
自此以后,贾岛做了韩愈的学生,或曰门人。
这样的分析看来是顺理成章了。
至于诗的最后一句:"幽期不负言",更是令人生疑。如果真的是"访友未遇",那里还会有"幽期",并且"不负言"?是李凝的家人或是仆人与贾岛相约吗?这种可能性太小。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关于"推"与"敲"的问题,用不着再推敲了。
令我们感叹的是,贾岛隐瞒实情的谎言,韩愈有意的一锤定音,一千两百年的"推敲"典故,原来是一场误会。
附录(一),贾岛:"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附录 (二),贾岛小传:
贾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诗思入僻,当其苦吟,虽逢公卿贵人,不之觉也。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会昌初,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有《长江集》十卷,《小集》三卷,今编诗四卷。
大洲点评:"推敲"是流传最广的一则诗话了,但这则诗话却是最无稽的。据宋曾的《类说》转引《唐宋遗史》记载,贾岛因《题李凝幽居》诗第四句中的一个字是用"敲"还是用"推"而苦思冥想拿不定主意,于是骑着驴在路上反复作着推敲的样子,结果一下子撞着了京兆尹韩愈,而韩愈却不计较他的冲撞,反而帮助贾岛修改他的诗作,并将诗定为"僧敲月下门",而且二人就此结为诗友。这则典故常常被人们作为贾岛诗歌创作刻苦认真的苦吟精神的例证以及古代诗人锤词炼字的典范而不断地引证,很少有人对它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但查一查二人的生平传记,就可以知道,韩愈做京兆尹时,是 823 年,而韩贾二人的初交却在 811 年,即在"推敲"故事发生的前十多年,那时二人就已相识相交了,并有许多诗歌相互赠答,怎么可能在十一年后,二人在京城大路上相遇而不相识呢 ? 再者,这故事本身也很不合情理,不合文学创作的规律。锤炼诗句,选用什么字词,主要取决于更生动、更准确、更真实地反映生活,即字词的选用是由生活本身来决定的,而非主观臆断。因此"推敲"二字的选择,应该由生活的真实情况来决定,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主观臆断呢 ? 贾岛苦思冥想已属做作之举,而再由韩愈这样的没有这种幽居生活经历的人来作判断。就更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了,这实在是有些问盲于路的滑稽。
其实"推敲"二字各有意趣,各有千秋,而且二字内涵的差异也特别大,从生活的真实出发,只能是非此即彼的二难选择,这已不是纯粹的语言技巧的问题了。如果当时贾岛夜访时是推门而入的,那就该毫不犹豫地用"推"。如果当时是敲门,那就应该毫不犹豫地用"敲"。用"推",意在表现僧人幽居,门无需插,那鸟宿池边树时推门的"吱呀"一声,也是非常富有情趣的。用"敲"也有其道理,贾岛夜访,本不知其门是插还是未插,"敲"便是一种很自然的动作,那夜深人静时的清脆的敲门声,也是十分令人心动的。到底是用"推"还是"敲",也只有贾岛心里最为清楚,又何劳韩愈予以定夺呢 ? 而贾岛如此煞费苦心地苦吟, 实在有些矫揉造作,如此违背生活真实的苦吟,已是入了咬文嚼字的纯粹形式主义的歧路了,是不值得后人效法的。从这个角度看,这则诗话的编撰者,实在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实在是帮了贾岛的倒忙。而后人竟然信以为真,并经常以此来印证诗歌创作的理论,确实是大谬不堪的了。(此点评为拙作《无稽的诗话》片断,该文章曾发于《写作》并用封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