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隐忍的黑骏马

一匹隐忍的黑骏马

作者  周碧华

我在读大学时，张承志先生就以中篇小说《黑骏马》征服了文坛，他是所有文学爱好者心中的偶像。

《黑骏马》之所以震动文坛，是因为张先生那独特的视角与语言。上世纪80年代初，早于他成名的作家们，其写作语言多少带有旧的痕迹，略显呆板。而《黑骏马》以辽阔壮美的大草原为背景，以一首古老的民歌为主线，描写蒙古族青年白音宝力格和索米娅的爱情悲剧，节奏舒缓，语言充满诗意，洋溢着浪漫主义气息，在中国文坛独树一帜。后来，无比推崇张先生的著名作家王安忆评价说：他的语言像在刀锋上走。我的理解是，他创作时，遣词造句与众不同，文字的内张力很强。

就是这样一位红极一时的作家，1989年之后突然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在公众场合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官方媒体上也难找到关于他的片言只语。以至于现在的一些文学爱好者或当红青年作家们，都很少知道他的名字了。

然而，2020年12月，深居简出多年的张先生却“重出江湖”，来到了湖南常德——接受丁玲文学奖之“散文成就奖”，据说，他答应离京赴湘，提出过一个条件：只领奖，不说话。

当我听到别人这么介绍他时，我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在这万众都在发声的年代，他为何对“发言”还如此谨慎呢？

领导将陪同他的任务交给了我，尽管我当时还要负责宣传组的工作，接待各路记者，但我将陪同张先生的任务看得十分神圣和幸福——我从有的人神秘的口气中捕捉到一个信息，张先生是个不好陪同的人物，而我，则十分感谢领导赐予我这份光荣使命，我终于能近距离接触当年的偶像了。

张先生是黄昏时抵达常德的，由《人民文学》资深编辑杨海蒂老师陪同。72岁的张先生戴着鸭舌帽，穿着蓝布棉衣，一脸被风霜雕刻的深深皱纹，声音却极具穿透力。我握着他的手，厚实，温暖，粗糙，脑海里立即切换出京城里那些活得滋润油头粉面的官员作家们，显然，他更像京城陋巷里的布衣，我的心里第一次为一个陌生的男人而疼！

尽管酒店里供应有回族饮食，但张先生对我说，在常德的几天，都在外面吃。我知道，他已多年不习惯热闹的场合了，或者，他感觉到这座城里散居着他的亲人们。

我在酒店附近找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一个小伙子开的店。张先生走进去，立即与小伙子聊起来，原来他们的老家还离得很近，就见他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张先生脱口而出阿拉伯语，那个小伙子更激动，也回应起来。可是仅仅几句，张先生马上又切换到汉语，就像一只惊兔，时刻竖着耳朵倾听着来自风中的不祥之声。

张先生警觉地切换到汉语的细节被我捕捉到了，他不想发生什么误会，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随后的几天里，只要他与回族同胞碰面，我都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我只是想让张先生知道，我不是监听者。我常盯着他的背影出神，30多年里，他是如何从一匹奔驰的黑骏马到蛰伏人间的一只惊兔，那得有多大的韧劲和承受苦难的心理！

来常德的第二天中午，张先生对我说，小周（哈哈，最喜欢与年长者在一起了，比我年轻的人都叫我周老啦），你带我去许家桥找找那家清真月饼店。我真的惭愧，我生活在常德，竟然不知有这么一家纯手工的清真月饼店，原来，张先生来常德前，已做足了功课。

我们驱车数十里来到了鼎城区许家桥乡，根据百度地图找到了那家生产月饼的店子，主人却告诉我们，她们只在中秋节前后手工做一些，并不是大规模生产，完全是延续一种特色文化而已。

这时，张先生好奇地向老板娘，你们为什么会做清真月饼呢？

开朗的老板娘说，这里就是回维乡，当地许多人是回族。

于是，张先生又脱口出而我听不懂的阿拉伯语，没想到老板娘也熟练地回应起来，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还从未听到常德的回族同胞说过他们本民族的语言，在我心里，他们除了不吃猪肉，其他方面似乎已与汉族人没什么区别。

语言就是如此神奇，绝对是融汇在一个民族血液里的神秘基因，就如同我们说汉语的中国人在万里之遥的他乡遇到华人一样，只要开口说汉语，就亲切起来。

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小王立即给我们端茶奉上水果，还坚持要做一顿清真风味的午饭给张先生吃，这餐饭应该深刻在张先生的记忆里，因为在他的宁夏老家吃乡亲们做的饭很容易，而在中国南方一个孰不相识的农妇家里，他尝到了清真口味的饭食。

我们告辞时，老板娘又关心地问张老师，晚餐吃什么呢？

我说，我会带张老师在城里吃兰州拉面。

老板娘说，那怎么行，吃我做的面，晚上叫我女儿开车送去。

她的口气不容置疑，张先生只好答应了，一脸的幸福笑容，我也为咱常德有这么高素质的老乡而自豪。

回常德城的路上，张先生突然说，小周，下午我发言。

这天下午是获奖作家的座谈会，因为张先生先前说好了不参加座谈会的，我感到惊喜，立即打电话给主持人，我想，现场的人们也一定感到有些意外吧（座谈会已经开始了）。张先生在这次座谈会上发言的主旨是：艰难旅途中的一个顺利瞬间。

我想，如果不是常德这座城市让他感到无比亲切，如果不是许家桥的农村大嫂一家给了他温情，他的态度是不会突然转变的。

当然，我给他的印象也不坏，次日参观丁玲故居时，张先生突然将我肩头一揽：小周，我们合个影。

一旁的杨海蒂老师见状说：哇，我都还没与张老师合影过哩！

很显然，京城里有无数的文人墨客，有无数的文化活动，这几十年，要么是张老师苦苦修行，要么是有的人刻意回避，若要寻得他与别人的合影，或许是件难事。

其实，张先生被严重误读了，他大部分时间在为本民族做一些正本清源的事情，这个过程亦可称为“心灵史”。为了尊重自己的内心，他认为作品应当是作家淋漓的心血，作家为了“淋漓的心血”这样的作品才活着。而放眼当今喧嚣的文坛，许多人是为名利而活，显然他已与这个时代的许多写作者不在一个频道上了，孤独是必然的。

遗憾地是，我因为还要负责宣传组的工作，陪同张先生就显得不是那么周到，这多少有些失礼，因为累得晕眩差点倒地，张先生离开常德时，我都没有去火车站相送。

我想像他坐在高铁上北归时，内心的祝福是，希望重新看到一匹奔驰的黑骏马，长鬃飞扬，蹄声得得，在坚硬的生活中碰撞出火星……

2021.08.15于常德

作者与张承志先生合影

张先生赠作者两本著作

小王开车几十里，只为给张先生送上一碗清真面，图为抵达张先生下榻的宾馆后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