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活水》以水记城 满纸烟霞——现代版的“苏州水经”《满城活水》
□秦兆基
我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人们何以沉迷于郦道元的《水经注》,有的学者毕生致力于这部著作的研究,而反将传为桑钦所著的《水经》冷落了,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有时还生奇想,能不能将两书统一起来,打造成既有严格科学意义又有丰富的文学色彩,足以餍足人们智性认知和审美要求的“水经”呢?
近读薛亦然先生的新著《满城活水》,恍然有悟。
《满城活水》涉及苏州水的种种,可谓包罗万象。横向看去,就是从即时性的角度去考察:自水情、水文看,由城外的江河湖海写到城里的河渠浜渎;自治水、理水看,由大运河整治、开凿新河,写到城内河道疏浚清污;自对待水的方略看,由防洪排涝、阻击防御,写到主动引水入城,实现满城水活、水清;自水的形态看,由视而可见的地上水、雨水写到潜流于地下管道中的污水、饮用水;自工程类别看,由管水系统的逐步完善写到供水系统的建设、保养。纵向看去,就是从历时性角度去考察:自开辟鸿蒙,“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三国吴太元元年(251)最早有记录的苏城水患,一直写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初的当下,揭示出苏州人是怎样从与水相怼、相峙,到实现与其相拥、相和的途径,写出了为实现这样和解而殚精竭虑、生死以之的历史名臣、当代苏州的党政领导干部、水务专业人员和广大市民。综合这两方面看,《满城活水》既是写苏州水的,不愧是“苏州水经”,又是写这座城,写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人们的,因而不妨说是“苏州城记”,是从“水”这一点上切入并展开的苏州的城史、人史,确乎是以水记城。
《满城活水》这部现代版的苏州“水经”,如果袭用桑钦《水经》的写法,即按照地理方位,逐个河川湖泊一一写下来,是行不通的,必须找到自己组合材料的方法,自己的结构方式。从总体,即线索设置上看,《满城活水》扣住了一个“活”字来写。活则通,不通则痛,通则不痛,中医常常这样讲。对待水也是这样,满城活水,水随人意,水环境就自然改善了,供水系统也会得到很好的保护,合乎饮用标准的水就能流到每家每户的水龙头里。作者将实现这个方略的关键定为对待水的态度。对待水不应是居高临下的征服,而是如一位苏州水务局局长所言,要像对待“赡养与呵护”,要像对待“生你养你的父母恩情的回报与敬畏”那样,即使点头、下跪也不够,而是“要五体投地”。就是要充分地了解水势、水情、水史,尊重客观规律,因势利导,就是既要有将军气魄,又要有绣娘情怀,而不是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莽夫举措。作者理出了历代治水人,特别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苏州治水人、与水打交道的人的心图,把它化为作品的主线,贯穿了全部对事与人的述说之中,整合全部材料。
从分体,即布局上看,薛亦然自得心法,为《满城活水》这部现代版的苏州“水经”,量身订制了全书的网络,这种结构方式既带有乡土味,又有现代性。
自前者看,书的结构有类于苏州评弹,卷前设置“开篇”,卷后设置“落回”,中间分列的五个部分既是并列又是递进的,从《运河之水》——打通交通大动脉,写到《理水长三角》——保水城安好,《风雨河道》——古河床青春再现,《满城活水》——引水清流,直至《我的天堂我的水》——享用洁水。从方位上看,是由城外到城内,由地上到地下。从治水方略的步骤看,从防洪排涝到追求水之活(水环境的改善)、实现水之清(供水系统,水质的提高),这个结构方式看似松散,实则紧密,一处也挪动不得。
自后者看,作品的现代性就不囿于结构方式了。其一,由述说方式——话语流和呈现方式上看。《开篇:看不见的城市》,并不像苏州评弹那样弦索铮琮,轻挑慢捻,缓缓入话,而是用了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寓言散文诗《看不见的城市》为隐喻直接切入。卡氏这部著作是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作,以实写隐,从旅行家马可波罗和蒙古大汗忽必烈的多次对话中,表现出对既存城市的不满和理想的人居环境的向往。“在路过的人眼里,城市是一个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它又是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它又是一种模样。”观城是如此,观水、写水又何尝不是如此,卡尔维诺说得好:“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薛亦然套用得也好:“看不见的苏州水,决定着看得见的水天堂。”当你走在“波平两岸阔”的大运河堤上极目远眺的时候,当你站在惊涛掠岸的太湖、阳澄湖水厂取水口附近,看着水流涌入管道的时候,当你在马路边驻足看到污泥随着水流从窨井中吸出的时候,当你坐在沙发上品着净水沏好的碧螺春的时候,你是否意识到你是生活在水天堂之中?你是否会在脑海中浮现出为营建这座水天堂矢志不渝默默奉献的干部、水务专业工作者和普通工人呢?薛亦然没有忘记他们,让我们在领略“看得见的水天堂”美景的时候,也见到他们活动的身形、闪动的面影,并铭刻下他们的姓名——在通盘的述说和三篇《人物志》之中。其二,由视界设定上看。作者是从历史和世界视野中看苏州水,从种种比照之中,呈现出我们生身土地的水情、水貌和治水、理水的状况。如将意大利的威尼斯和被称为“北方威尼斯”的阿姆斯特丹和斯德哥尔摩与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苏州相比,如将被称为“地下金字塔”的巴黎地下水道的规模和建筑史介绍出来,让我们找到参照系,再如从净水学史的角度,介绍了宋应星《天工开物》和西班牙传教士《中华帝国纪游》中明矾净水的故事,我们在美感享受的同时,也受到知性的点化。
《满城活水》是部纪实文学作品,它的成功缘于文献资料的搜集运用和扎实的采访。这点只要看看书后附录的“采访名录”和“参考文献”,就可以想见。满纸烟霞得之于腿勤、笔勤的,似乎比浮想联翩的为多。“这个时代伟大诗人不是拜伦,他只是忠实地报道了他灵魂深处的焦虑,正是居维叶这样的地质学家,自然学者”,这位“在社会世界的迷宫中穿梭的人。他收集了大量的遗迹,著录了绘制在蒙昧或随意事物构型上的象形文字。他让世界的散文中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获得了诗性意义的力量。”(《审美无意识》)法国文学批评家雅克·朗西埃的这番话说得何等好呀,就移来作为穿梭于水的迷宫之中的薛亦然先生及其《满城活水》的赞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