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彭程 | 亲切的人们在人间同行
亲切的人们,在人间同行
——朱成玉《你要亲切地走在人间》序
◎ 彭程
认识朱成玉,是在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期高研班上。我是这一期的院外辅导教师之一,他是我抽签分到的几个学员中的一位。四个多月的时间,一次见面会,三次小组范围的作品评点,交往次数并不多。
然而从一开始,他的作品就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因为特色鲜明,是那种辨识度很高的文字。这次他要出版一部散文集,寄来了书稿的电子版,希望我写点什么,却之不恭,便答应勉力而为,因此得以将十几万字的稿子认真通读一遍,最初的感觉也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看人先看脸,一篇作品的题目,也具备这样的效果。朱成玉散文的题目就有这样的吸引力,让人感觉眼前一亮。几乎每一篇的标题,都是一句诗。仅从第一辑中援引几篇为例:《我在努力抱紧月光》《为一朵云让路》《我听到了叶子的尖叫》《鸟是上帝的客人》《失眠的海》……虽然是散文,却是荡漾着极为浓郁的诗意。很显然,这样的标题泄露了或者说彰显了他的文学思维的诗性特质。从文章中得知,作者也正是以诗歌写作走上文学之路的。
于是,阅读这部书稿的过程中,也有一种感觉,仿佛站在一片宽阔的田野上,抬头朝同样辽阔的天空望去,这儿那儿,到处升腾起一片片绮丽的云朵。这里有对故乡土地的无限眷恋(《磨盘是故乡的一颗痣》),有对朴素而伟大的母爱的深切感念(《让每一粒米回家》);有对于大自然中卑微生命的温情悲悯(《那一团瑟瑟发抖的暖》);生命中曾经与美好错失,至今想来仍然感到尖锐的痛楚(《愿梅花不要落得太快》);时光飞逝让人感喟,但只要热爱人生,黄昏也有美好的色彩(《黄昏是生命的琥珀》);人性中交织着善与恶,就如同昼与夜、春与冬的轮回更替(《世界在两个摇篮里晃动》)……在一百多篇作品中,作者丰富而细腻的感受充分敞开,以自然和人生的广阔疆域作为诗意翱翔的空间。不论写的是什么题材,都是经过了作者情感的充分浸润,是灵魂深处真切而诚挚的感受。浓郁的诗意充溢在所有这些篇章中,仿佛漫长的冬日,厚厚的白雪笼罩了作者故乡无边的原野。
从这些散文的写法上看,也是充分调动了诗歌艺术的表现手段。不少篇章的主题意旨,就是寄托于某一个鲜明醒豁的意象。如《漏水的月亮》,写的是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的著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苦难的一生,严酷的命运让她的生命千疮百孔,激情和才华一点点流失,仿佛水从破碎的水罐中漏尽。更普遍的,是大量运用比兴的修辞方式,通过具体生动的物象,给予某种情感以形象可感的呈现。这方面更是不胜枚举,如《为灵魂降一场雪》,表达的是对灵性生活的向往,作者认为只要活得本真,就是为自己降下了一场没有污染的雪,哪怕置身红尘扰攘之中,也会葆有内心的一份安宁纯净。
借助于丰富的艺术手段,作品中的诗意获得了充分渲染和表达。看得出来,作者有强烈的文体意识,体现在语句上,便是讲求韵律和节奏,起伏跌宕,参差错落,让人想到云朵在天空的变幻,风在草尖叶片上的驰走。同时,文字也十分干净,语义清晰明确,较好地避免了这一类作品容易产生的含混浮泛、汗漫无际的弊病。你能够感受到,作者思绪的驰骋如同一顶得到有效操控的风筝,即便飞升得再高再远,也始终围绕着中心意念而展开,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然而仅仅用诗意来概括朱成玉的散文,并不完全。他的作品中还有着更为丰富宽阔的呈现维度。葱茏蓊郁的诗意后面,往往包裹了理念的内核。他不满足于情感的发抒,而总是在诉说自己的感动之后,努力寻求智性的结晶和蕴涵。这使得他的作品,和很多以表达感受见长的作者相比,有了一种坚实的质感。打个比方,如果说诗意对一篇作品而言,仿佛一棵大树上摇曳喧哗的枝叶,那么读他的作品,你不但能够感受到枝叶在手掌中的轻柔拂动,还能够触摸到坚硬而粗粝的树干。像下面这些篇章,都很突出地体现了这种特质:
《快乐的甜指甲》。一片被剪下的指甲上聚集了一群蚂蚁,忙碌地吮吸着上面残留的一丝微弱的甜味。日常生活中大量渺小琐屑的快乐,对于人生也有着类似的意义。一个所求甚少的人,反而更容易活得从容惬意。佛教思想里的惜福,老庄哲学中的寡欲,都在警醒人们欲望对生命的戕害,今天就更有理由充分正视这一点。
《狄金森关上了门》。真正的艺术,都是在孤独中孕育和诞生的:“狄金森关上了门,尼采放下帘帷,马尔克斯合紧窗子,库切熄了灯……他们退居到自己的内心,那里干净、清爽,无一丝恼人的尘屑,伟大的孤独如同缓慢升起的月亮,他们在那纯白的骨头里压榨着稀有的骨髓,用来供给他们余生的所有营养。”不仅仅是艺术,人类的一切精神创造莫不如此。
《当生活粘住你的时候》。每个人迟早都会遭遇某种生存的困境,“当乱无头绪的生活粘上了你,梦想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了。”然而,“这就是生活,正如雷蒙德·卡佛和我见到的那对渔民夫妇,再糟糕,你也不能将它抛弃。”在文章最后,作者充满激情地呼喊:“让生活粘上来吧!”命途坎坷,永远需要这样的一份勇敢和坚毅。
《暂停》。在忙碌匆促的生活中,一个人需要时常为自己按下暂停键,“稍作停留,让花香染袖,让鸟语落肩”。停下来,才能检点内心,厘清困扰,校正方向。美学家朱光潜《谈美书简》中提到,瑞士阿尔卑斯山山路旁有一条标语:“慢慢走,欣赏呵!”感知天地人生的美好,认清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都需要停歇和静默的工夫。
…………
这些散文都不长,从篇幅看更适合报纸的副刊或杂志的专栏,因此具体到每一篇文章,不论是偏重写情绪感受,还是着力于理性思考,其题旨也就都比较单纯和鲜明,着力点集中,就仿佛是用锤头将一颗钉子击打进一面墙壁。但因为有这么多的数量,所涉及的题材林林总总,因此话题范围也就抵达了某种广阔性。
书名《你要亲切地走在人间》,也是其中一篇的题目,我想不会是随机抽取的,而应该寄托了作者的深意。全书通读下来,我感觉这篇的确也能够集中地体现作者的生命观念和价值关切。一个孤儿,大半生以放羊为生,卑微而善良,没有一个亲人,却把每个人都当成亲人对待。不管日子多么辛苦,他从不抱怨,总是微笑着面对,“一直亲切地走在人间”。
我看到的是作者对一种人生境界的心仪。这种境界,我想用审美的人生来表达比较恰当。生活中的美好固然令人感觉快意,但那些挫折和伤害,疾病和孤独,也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也需要照单全收,凭借着勇敢和刚毅,坚韧和隐忍。从书中多篇作品中,我读到了道家的委运任化,也读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一个人秉持着这样的生命态度,他将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发见美的闪光,生命就是一场酣畅的盛宴。“我愿意做那样一只渺小的蚂蚁,轻轻地,轻轻地,推着一个个叫作幸福的日子(《蚂蚁推了幸福一把》)。”不妨说,作者也正是以文字为砖石,垒砌他的朴素而坚实的人生。
说了这么多,都是关于作品的,似乎也应该描述一下对作者的印象了。
最初得知朱成玉的职业时,我感到颇为意外:东北一个地级城市的检察官。这样温润而空灵的文字,与对冷静和理性要求最严苛的一种职业之间,显然有着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会感到这二者之间的抵牾和撕扯吗?或者说作品中诗与思的融合正是来自于职业和天性的共同塑造?在与包括他在内的几位学员有数的几次聚餐中,他的言谈举止中不乏东北人的豪爽幽默,但不时也有陷入沉思和显得羞涩的片刻。不过在微信朋友圈里,他展现出的始终是一副开朗快乐的模样,一个爱家的好男人,反复地晒他的妻子,特别是昵称“米花”和“米粒”的两个宝贝女儿,毫不掩饰地表达他对她们的爱,诉说他的幸福的感受,任谁读了都会感觉到温暖和熨帖。
祝愿作者在今后的文学驿路上,在他整个人生征途中,都如同这部散文集中呈现的这样,呼吸诗情,俯仰哲思,即便是栉风沐雨,也总能拈花微笑。
是为序。
【号外】
彭程先生是我在鲁院学习时候的导师,1963年出生于河北衡水,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光明日报》文艺部主任,高级编辑。兼任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评论委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等。入选2014年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有散文随笔集《红草莓》《镜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等。曾获中国新闻奖、报人散文奖。曾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中国新闻奖等奖项评委。
感谢彭程先生为我的新书做序!同时感谢读者朋友们的大力支持和关注,这本书的签售会将于9月22日上午九点三十分在七台河市席殊书屋(新华书店西侧)准时举行!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乡举办新书发售仪式,期待您来捧场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