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民|​​临 渊

哈哈

丝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白

1

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临 渊

一

新闻上忽然传来消息，一个大学生在张家界翼装飞行时，失事了。我特意关注了她的最后状态，她的翼没有打开，那就相当于她从几千米的高空直接跳下，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我对这个女大学生深表钦佩，她对高是热爱的、追求的。

不像我，高于我是恐惧的、茫视的。我坐上一个大型商场的电梯，去到商场的顶端。电梯是全封闭的，应该说不存在任何安全隐患。但我的心理还是紧张，这种紧张，是封闭电梯的玻璃和玻璃之外的景物给我的。电梯快速上升，玻璃之外的景物随之变异，变小、变形，从内到外都发生本质的变化。我以为电梯是有一种魔力的，我把这种魔力称为深渊效应，电梯里的人看电梯外的景物就是一个深渊。

一切的高都是深渊。有些人选择了纵深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我问了一个问题，人是被深渊摔死的吗？在电梯里我找到了答案，人到了深渊，是被深渊异化了的，也就是深渊里的人，已产生了变异，它的肉体，它的精神，已不是原来的他。在置身深渊的一刹那，他看见了他异化的形状，所以他惊呼了一声：啊！可是他已经来不及告诉世人。

看到一个资料，说中国第一位上太空的人，国人称他为航天英雄。英雄回来后，谈及太空之旅，他更多的是以沉默相对。他在太空看到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沉默？我不能得之。我有一个想法，他的所见，他的经历，是其他任何人无法体验的。我在想，他其实已经被异化了，再也回复不到原来的他。

天机不可泄露。

二

我时常做梦。

梦就是一个深渊。

就象跳水，从高高的跳台上跳下，身体在空中翻转，然后入水、匿形；又象树叶离开树枝，伴风一起飞舞，最后落地，等待着雨的滋润，最后与泥而化。

我入梦时，窗外月高星稀。我是爬上了一个跳台，粘上了一根树枝。跳台周围是万人观众，树下风也做好了准备。我说，我来了。我是一个人。

我登上跳台的瞬间，就聚焦了万人的目光；我粘上树枝的一刻，风就给我投来了关注的眼神。这个时候，我是有风险的，我的前景是难料的。我有可能一跳成功，迎接我的是掌声雷动，欢呼震天；我有可能舞姿优雅，给予我的是夜静风动，花香沁鼻。

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已经进入到了梦境。虽然有风险，但我还是希望我能够成功。美好的前景给了我动力。因为有了动力，我对高的恐惧也减弱了不少。我的脚不再颤抖，我的头不再昏眩。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告诉我：你行的，跳下去；或是不要怕，起舞吧！

我身体的翅膀打开了，我的跳水、我的飞舞开始了。打开翅膀是很关键的一个动作。翅膀可以助我在空中翻转，可以助我在风里飞舞。我的翅膀很强健，有着很大的排面。翅膀每一次扇动，就会形成很大的上升力。我的跳水、我的飞舞，在空中就不是坠落，却是一种轻盈的飞翔表演。众人的目光生起了惊喜，他们不再为我担忧；风也为我赞叹不已，它只是轻轻托着我，象歌唱的和声。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最好的状况。

我没有想到我的飞翔是如此的自由。自由的姿态是美的，自由的姿态是愉悦的。我有歌唱的欲望了，我想把我的美的姿态，我的愉悦唱出来。我再也不恐惧了。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飞翔是可以克服恐惧的。为什么恐惧？是因为你不能飞翔，更准确地说，你不能获得自由。有了自由，你还恐惧什么？世事大概皆是如此，事业、爱情、婚姻都是在充分自由后，而无忧无虑、幸福美满的。

由是，我看见了云彩的金边，我看见了白鹤的丹顶，我看见了长江的帆影，我看见了大漠的孤烟，我看见了黄河的落日，我看见了灞桥的柳丝，我看见了渭城的朝雨；我看见了皇家的宫殿，我看见了百姓的寒舍，我看见了太平的歌舞，我看见了边关的烽火，我看见了国色的容颜，我看见了民女的姿色。天地在我，我已无我。

我终于飘飘悠悠地触及水面了，我终于舒舒缓缓地抵达地面了。水面因为我的到来，激起了圈圈涟漪，很短的时间 ，就恢复了平静；我躺在地上，雨还未来，大地敦厚沉稳，不出一点声响。

我在梦里。

在梦里，我站得很高……

三

一个小男孩在玩一个游戏，他捉了两条小鱼，放到路边的一个小水潭里，潭里浅浅的水，在太阳光下，散发白光。鱼在水里，因水浅拼命挣扎。鱼挣扎得越厉害，小男孩笑得越凶。水越来越少，因为太阳光的蒸发，因为鱼的挣扎。最后鱼死，小孩弃鱼而去。

这个游戏是有点恶作剧的，似乎有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虽然这里的别人是无情感无智商的鱼。但此处也暗合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古意。

我告诉你，这个小孩就是童年的我。或许看到这篇文字的你，同样也玩过这个游戏。当然那个时候，我不知已触及到了哲学上的一个深层次的问题，是相濡于小水，还是相忘于江湖。

我看了一般的诠释，认为鱼应该不要过于执着，为何要在小水里相濡，不去江湖里畅游呢？这是生存理念上的错误，是选择方向上的偏差。我却从另一个角度，为鱼作了全新的解读。

一般意义上的诠释，注重的是水对鱼的生存的必要条件。其实不然，鱼是离不开水，但影响鱼的生存也不仅仅是水。如果说在小水里，鱼是因水少而死，而到了江湖里，则会因为水大而亡。

有一回过东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海给我的感觉就是大。大在空间上其实有两个概念，一是横向上的大，一是纵向上的深。横向上的大可以说是大至无边，纵向上的深可以说是深至无底。纵向上的大与横向上的深，构成海的深渊。

江湖即是深渊的江湖。鱼入江湖，便是鱼入深渊。深渊在这里不单是地理概念上的深渊，更多的还有生物意义上的深渊。深渊里有更为凶险的生物 ，它们殃及小鱼的生命。深渊里危机四伏，深渊里遵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深渊里肉弱强食，力大为王。小鱼在深渊里的死亡率不比在小水里小。“海阔凭鱼跃”这句话是有质疑的成份的。

深渊里的大鱼睁着怒恨之眼，随时窥视着小鱼的动静。食小鱼是它们的本能之需，也是它们的天性之乐。小鱼在深渊里的命运，与小水里的命运是一样的，只有逃避、躲藏的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深渊是大鱼的深渊，深渊不是小鱼的深渊。大鱼吃小鱼，是一种生死游戏；小鱼不被大鱼吃，则是一种幸免遇难。大鱼在深渊，体量上是协调的；小鱼入深渊，有点不相称。

小鱼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无论是相濡于小水，还是相忘于江湖，最终少不了一个“死”的结局，所不同的是死的期限有长短。更何况，小鱼在小水与江湖之间的切换，是一个大问题，它必须要借助于外力，才得以出入小水或江湖，除此之外，它不能任意往来。

四

我曾对着镜子照看我的眼睛。我为我的眼睛庆幸，我除了眼睛近视，其它没有什么。我是双眼皮，外形上还是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的。再看，眼睛里层层叠叠，影影沉沉，一幢结构繁复，房间众多的豪宅，走进去便是幽径通幽，难辨东西。

想想眼睛真是不可或缺，我曾经想，假如一个人的残疾方可以选择，我宁愿少胳膊少腿，也不愿少眼睛。眼睛失明，等于切断了与世界的任何联系。一位失明者是如此痛苦：天好像从来没有亮过。

众人之眼，也如我之眼。通过眼睛，我们发现世界；通过眼睛，我们探索世界；通过眼睛，我们收藏世界；通过眼睛，我们创造世界；通过眼睛，我们破坏世界；通过眼睛，我们美化世界；通过眼睛，我们埋葬世界。世界是眼睛的世界，眼睛是世界的眼睛。眼睛包罗万象，眼睛兼容并蓄。眼睛是明亮的，眼睛又是黑暗的；眼睛是干净的，眼睛又是肮脏的；眼睛可以助你升至天堂，眼睛也可以促你坠入地狱。

眼睛是最诚实的，被它看到了，它就如实地储存在记忆的芯片里；眼睛是最辛劳的，它只在两种状态不工作，一种是睡着了，一种是死去了。

我见过下面的眼睛，似深渊，洞见人一生的艰辛与繁复：

婴儿的眼睛。婴儿的眼睛，最是纯洁。我理解的纯洁，是因为刚从母亲的胎腹里出来，未经世事的污染，似高原的天空，之后，随着人生的开启，这种纯洁逐渐退去，减弱。婴儿的眼睛，不敢多看，好象多看一眼，我的浊眼便会伤害了它的纯洁。

少年的眼睛。少年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这个时期，他对世界懵懵懂懂，充满好奇，求知欲强。他可以爬上树顶，去摸鸟生下的蛋；他可以细数鸟儿翅膀的纹理,细思鸟儿飞翔的奥秘；他可以紧盯蚂蚁的搬家之路，追寻蚂蚁的行动规律；他可以仰望白云的飘浮，探索天空的广袤深邃。

怨妇的眼睛。“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婚姻中的女人，几多无奈，几多幽怨。其实，这个时期的女人，对爱情是最为向往。在经历了爱情的憧憬，爱情的降临，继而又是爱情的失去。她希望填补爱情的空虚。空虚的爱情最动人。

鳏夫的眼睛。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最无助，是老年丧妻。这个时候，子女已经成家立业，对父母的依赖已接近于无。子女有子女的家庭，子女有子女的事业，子女有子女的空间，子女有子女的乐趣。他举目皆疏，无可依靠，无处诉说。从爱到恨，从热到冷，从忙到闲，最后，似喧嚣的宴会，客人人去楼空后，他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央，午后飘过小雨，他任凭身心游走，不知不觉。

一睁眼，一生开始了；一闭眼，一生过去了。

一眼，看穿人生。

五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唐朝纪事》中记载了一个故事：元和年间，秀才崔郊与他姑母的婢女相恋，婢女长得姿容秀丽，崔郊十分爱慕。后婢女被卖给了显贵于頔。崔郊念念不忘。一次寒食节，婢女郊游与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诗。于頔看到诗后，解其意，便把婢女让给了崔郊。

诗作把侯门显贵人家的威势刻画得入木三分。其实，无论是爱情还是其它事情，显贵人家都有无与伦比的震慑力。不然，崔郊也不会发出如此感慨，即便是他爱恋的女子，她一旦嫁入豪门，他便失去了与之继续相恋的机会，也就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姻缘。侯门有侯门的规矩，侯门有足够的能力，限制住进入侯门的女人的身体和精神。从某种程度上，女人也会臣服、享受于侯门的富贵生活，逐渐淡忘与初恋的感情。

“侯门一入深似海。”侯门的财富，侯门的势力，侯门的声望，侯门的影响，深不可测，深似深渊，人的感情与意识被它吞没得无声无息。外人是无法窥知其真实情状的，或许，身在其中的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声咳嗽，一个坐姿，一个眼神，都不可随意而来，不合便是不懂规矩，没有教养。

侯门最为讲究。父亲有父亲的尊严，儿子有儿子的礼仪，媳妇有媳妇的程式。之前看小说，有一个理念一直左右着我，那种尊严，那种礼仪，那种程式，是要被拉到历史的审判台上，接受批判和遣责的。我好像听到了“咚咚”的鼓声，惊堂木拍得震天响，然后，一声“威武”，受审人弯下膝盖，低头忏悔：我是封建，我是顽固，我千不该万不该，我有罪！

促使我反省的，是面对存在了几千年的历史，我在想，其间有没有合理的成分？侯门讲究，难道一点没有价值？父亲就不应有父亲的尊严，儿子不应有儿子的礼仪，媳妇不应有媳妇的程式？这不就是爱？这不就是文明？难道父亲不象父亲，儿子不象儿子，媳妇不象媳妇，才是天经地仪？假如真是这样，我们的社会不会乱套，人心不会惶惶？

我又了解到，有女人渴望嫁入豪门。一旦如愿以后，其生活也未必如意，其婚姻也未必美满，其感情也未必幸福。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主要的还是女人不能适应豪门的诸多讲究。豪门的讲究，是一个庞大的系统，从心理的接受，和技巧的熟悉，非一天两天可以掌握。家境、背景相差太悬殊的，豪门生活，更难！毕竟灰姑娘与白马王子在现实中翻版的可能性不大。

六

鲁迅先生说过的一句话，我思虑再三，把它抄录下来，以作自勉：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希望中得救。我看见了深渊，然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于无希望中得救。

作者简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业余写作，以散文为主，迄今为止，累计文字量200余万字。有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雨花》、《当代散文》、《人民代表报》及本地市县级报刊杂志。有部分作品获省市级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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