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月亮

张爱玲小说最为鲜明的艺术独创性,主要表现在其深厚的传统文学底蕴和深受西方文学思潮影响的审美品位。她的作品在中国古典小说和通俗小说融入外来的小说技巧和西方现代派技法,并完美的结合起来。本文通过探究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来探讨她作品中中西融合的艺术特色。

张爱玲小说受西方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和西洋小说的影响,具有现代性,同时她又熟谙中国传统文学的表现技法。加上她独特敏锐的艺术敏感,对生活的深刻感悟,对人性的深刻揣摩,凭借其苍凉有力,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笔力,创造出一种既通俗,又先锋,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的独具魅力的小说作品。本文通过探究张爱玲小说中意象,探讨张爱玲小说的中西方技法和意味。

意象指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题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它最早是由西方现代文学流派,英美等国年轻人受东方古典诗歌的影响,提倡一种坚实的文风,强调用客观的准确的意象代替主观的情绪发泄。在意向的创造上,西方倾向于把意象视为主观经验的显现:中国更强调情与景的结合,即主观之意和客观之象的结合。张爱玲小说中出现的月亮、镜子、胡琴等意象,都是融合了中西方意象使用的。

一.意象书写的艺术特色

(一).月亮——破碎人生的梦魇

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的意象比比皆是。她颇负盛名的作品《金锁记》,是其作品中月亮意象发展的顶峰。小说的开头便写道: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中也不免带点凄凉。”

此处“大,圆,白”的月亮本来是美丽的,在张爱玲笔下却又笼罩着一种虚空、苍凉的氛围,不免让我们想起同样充斥着这种意境的中国传统神话故事。比如嫦娥奔月,吴刚伐桂这些美妙而神秘的神话。

张爱玲更是在《金锁记》中颇负鬼才、游刃有余地刻画了单纯、神秘的少女之月,哀怨、矜持、妩媚的少妇之月,同时还运用了她擅长的冷峻克制的笔法,勾勒出一轮戾气、阴森的母亲之月。以小说重点渲染的寿质眼里可怕的月亮为例:“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的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在月光照耀下,脚是“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小说对寿芝眼中月亮的描写,表现的是她对自己身处的母亲一手遮天的疯狂而变态的家庭的感官认识。在这种超常规状态下,被比作“太阳”的“月亮”,乍读起来违背常理,月亮具有了太阳的暴戾和权威,正是七巧在家中监听、操控、干预、毁坏儿女幸福的体现。读来让人毛骨悚然。月亮的反常与病态实际上是错乱疯狂的七巧一家的反照,起着照映人物极度压抑、痛苦、不安心理的功用,使小说意象更为丰富。很明显是受到西方现代先锋派的创作与理论影响。

“月亮”意象的创构,是张爱玲天才的艺术敏感与才能趋于极致的表现之一。《私语》中写道,因为与后母发生冲突,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张爱玲,还把她关在一间房子里,病了也不给医治。张爱玲对家的感觉在那时发生了反常规的变异,“这座房屋突然变成生疏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出现了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她特意引用了英国作家表现狂人半明半昧心理的一句话,“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中国传统文学中那个大多负载着“团圆”“亲情”等美好想象的月亮,从颜色到内涵都异化了,也称得上张爱玲对中国传统文学中“月亮”这一意象的继承中的创新。这必然跟张爱玲的个人经历有关,但是同她受到当时的西洋小说的熏陶也不无关系。

(二).镜子——苍凉心理的观照

张爱玲的小说,尤其在前期小说中,几乎离不开镜子这一意象。镜子在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也是常常被运用的物象,在不同的情境中被赋予不同的深刻内涵。张爱玲作品主要取“镜子”“易碎感”作为意象的功能意义。人物与镜子的相互映照往往表现的是人物支离破碎的内心。尤其是人物在与镜子单独相处时,从镜子中映照出的人物内心,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满的,往往是难以言说的迷惘、绝望或者麻木。

如《金锁记》中,“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岁”。通过镜子这一载体中的景象转换完成了七巧人生中最黑暗十年的转换。这其实用了西方作品中常常使用的蒙太奇的叙事手法,同时也能窥见道家“齐物”思想、《红楼梦》迷幻风格、中国古代哲学中虚无缥缈的人生观对她的影响。

(三).绣花鞋——人的欲望的承载

绣花鞋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极具女性特征与意味的意象。它通常以丝绸起底,用五彩丝线绣出图案,比如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并蒂莲开,雌雄相配,成双入对,以男欢女爱做主题,寄托了男女青年、新婚夫妇对美好爱情与理想婚姻的憧憬。

然而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行的鬼怯怯地向他走来。”出轨了的“”“贤妻良母央烟鹂的绣花鞋在这里极具辛辣的反讽意味,然而我们通读全文之后,烟鹂作为男性理想化的贞女贤妻白玫瑰,同时也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而这只绣花鞋便是烟鹂被扭曲的欲望与争取爱人权利不得的痛苦象征。在此绣花鞋的多层表意功能发挥到了极致。

此外,包括《倾城之恋》中的另一中国古典意象胡琴,张爱玲通过对这些极具中国古典文化意味的意象营造出一个用古典意象表达现代主题的魔幻世界,将我们司空见惯的古典意象“陌生化”,鬼斧神工的使用使得她对女性心理与人性的开掘达到了令人啧啧惊叹的地步,也有助于她的小说形成了苍凉华美而深刻的个人风格。

二.艺术特色背后的文化人格

而张爱玲这种中西融合的行文风格,与她既有“奇异的西方文化的鲜活”,又有“东方文化中沉沉的鸦片”中西杂糅的文化人格,也有很大关系。

张爱玲自小跟随祖父生活在封建贵族世家,在书香与旧官僚气氛并融的环境中成长。她八岁读《红楼梦》,一生推崇《海上花列传》,由此形成了改造过的熔古典小说、现代小说于一体的新小说体式。而后就读于上海的教会中学和香港大学,接受了现代的历史观念和文化观念,很受西方小说、电影、绘画(“后印象派’高更)的影响。她是一位重视技巧运用的作家,她的文学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对技巧的使用。除“意象”外,蒙太奇结构、反讽等现代主义技巧使她的文本创作呈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特征。

综上,显贵的家世,中衰的家道,土洋结合的文化校阅以及父母离异,亲情冷淡等个人成长经历,在她的作品中注意表现为人生历史关照的冷峻性与感情作感性。而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支撑这种文化的社会的衰败,形成了一种崭新的矛盾。张爱玲自身特殊的经历与她天才的艺术感受力,使她有意无意站在这个矛盾的中心,主动记录这两种文化糅合碰撞的上海、香港这两座城市下,挣扎在时代大潮中,经历、性格与心理都出现了一定程度变异的“变态人物”的悲欢离合的小人物。

几种异质文化内在连接的人格和此中人格的阴暗面并存与对立,在这个逝去与没落的时代里,优雅雍容也好,旖旎繁华也好,又潜藏着极为丑陋的部分。张爱玲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通过中西糅合的艺术创新手法,来书写受着西方文明猛烈冲击、却又始终冥顽不灵的保留着部分封建遗毒的旧式人物,更展现了她对现代人生活困境的深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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