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捷:谈谈旧戏班的那一套(三)
马明捷先生(1941.9-2011.2)是在京剧研究和评论方面非常有建树的专家,笔名鸣杰,著有《程长庚——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等戏曲史论近百万字;参编《中国戏曲志·辽宁卷》、《大连戏曲志》等,中国戏曲学院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毕业论文导师,辽宁省戏剧家协会理事,大连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大连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中共党员。
本文系作者1989年参加第三届全国艺术管理研讨会的提交论文,原题为《旧戏班的组织与管理》,于《戏曲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主办)发表时改为本题。本文先后被《艺术研究》、《戏曲研究》(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社复印报刊资料)、《上海艺术家》全文转载。
本文转自刘新阳所编《马明捷戏曲文集》。
马明捷先生(图片来自网络)
四
北京的戏班除了内部事务,还要对外建立、维持许多关系,处理好这些关系,
对业务的成败,起非常重要的作用,择其要者有三:
第一,每个戏班最少与一位剧作家保持经常联系,这个关系,是为了解决扩大艺术生产,增加演出剧目的问题。
在激烈的竞争中,挑班的主演都明白,只靠从前辈那里继承来的、你会唱别人也会唱的传统剧目,没有自己的独家产品,是难操胜券的。所以,他们往往以师友之礼和剧作家交往,请他们按自己的条件、表演风格和班内阵容编写剧本,以不断推出新戏.招徕观众。如梅兰芳与齐如山.李释戡;程砚秋与罗瘿公、金仲荪、翁偶虹;荀慧生与陈墨香;尚小云与李寿民;马连良与吴幻荪;李少春、叶盛兰、李世芳、宋德珠、李玉茹、吴素秋、黄玉华与翁偶虹等,都是这种关系。
剧作家也是自由职业者,没地方按月发工资保证他们搞创作,齐如山、陈墨香等饶有家资,编剧非为稻粱谋,其余不少人是以此道为生的。“角儿”对一个剧本或者一次性付给剧作家稿酬,或者在售票收人中给剧作家提成。不论怎样,剧作家和演员、班主对待剧本创作,想的都是上座与否,亦即经济效益。那时可没有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哪个衙门发文件组织包场,戏没人看,剧本照样获奖的事。唱戏必须让观众爱看,有人看才能赚钱.赚了钱才能谈发展事业。
第二.每个戏班都与京剧界前辈、名宿保持经常性联系,这个关系,是为了解决表演艺术的完善、提高,亦即产品质量问题。
京剧界有一些老演员、老演奏员,腹笥渊博,经验丰富,在同行和观众中有很高的威望。挑班的主演聘请他们对传统戏的演出和新戏的排练进行指导,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其作用相当于现在的艺术指导或艺术顾问。这些老先生一般都是“角儿"的老师、长亲,所以,在宗派性较强的旧戏班里,他们更具权威性。梅兰芳已经大名成就,还请陈德霖说戏。程砚秋的新戏几乎全是在王瑶卿指导下排出来的。余叔岩为继承谭派艺术,特聘钱金福、王长林加人自己的班社,以随时求教。马连良挑班后仍请他在富连成坐科时的老师蔡荣贵指导他的演出。李少春、袁世海的《野猪林》等戏是郝寿臣参与下排演的……
这些老先生大都不是戏班的正式成员,平时不参加工作,到需要时,“角儿”或管事登门请教。他们也没有戏“份儿",“角儿"定期或临时送上一定数目的“孝敬”。
第三.每个戏班都和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演出经纪人保持经常性的联系。这个关系.是为了解决产品与市场的协调问题。
《太真外传》 梅兰芳饰杨玉环
北京的演出商叫经励科。他们是戏班的经纪人,也被称为管事,但不管戏班成员,也不拿戏“份儿”。他们当中有的经营剧场(如万子和),有的只是戏班和剧场之间的经纪人。他们给“角儿”组班,给戏班安排剧场,代表戏班与社会各方面势力周旋,从演出中提取一部分收人,有的是盘剥了。一个戏班演出的顺利与障碍、成功与失败,与经纪人关系甚大,经他们多方经营“架”起来的好“角儿"很多,如马连良、孟小冬与万子和,谭富英、李少春与陈椿龄,金少山、吴素秋与孙奂如等,被他们施展手段“宰”下去的也不少。大连已故老演员曹艺斌对我讲过这样一件事:1949年他进北京演出,主要目的是在北京挂上号,闯名儿比挣钱要紧。孙奂如为他“办事”,头一天打炮是《追韩信》、《古城会》双出。孙奂如请了白登云司鼓,请孙毓坚在他前面演出《状元印》。请李洪春演《追韩信》的韩信,请侯喜瑞演《古城会》的张飞,未等演出已经引起了同行和观众的高度重视,头一场戏就把尚不大被北京人了解的曹艺斌“架”起来了。
上海等大城市的演出商全都经营剧场,如上海的许少卿、尤鸿卿、吴性栽、周剑星、孙兰亭、金廷荪、顾竹轩等,天津的李华亭、孟少宸等.哈尔滨的秦玉峰、沈阳的何玉莽、于德瑞等。他们有的是艺人出身.有的是生意人,也有凭粗胳膊做本钱的“白相人”,他们经营剧场的宗旨非常明确,做买卖、赚钱。个个精明强干、信息灵、办法活,观众心理摸得透,宣传“噱头”造得足。他们和各地名“角儿”、戏班联系密切,彼此之间也往来频繁,哪个戏班离开他们也唱不了戏。如大连李祥阁,经营宏济大舞台,1937年以后,日本军队严密把守山海关,出关进关的戏班很难通过,而大连海港相对还松一点,因此,不仅上海的戏班赴东北走水路,北京、天津的戏班也愿意由海上经大连转东北各城市。李祥阁看准这个时机,雇个日本人专到码头接送戏班,在他的剧场演上几天,邀“角儿”应该花的路费他分文不掏,戏班也愿意多挣点。那几年大连京剧舞台最活跃、繁荣,李祥阁当然也捞了不少。
演出商靠戏班赚钱,当然有剥削,对艺人也有欺压,他们的经营方式是封建加上资本主义的。但是,在否定了他们多年后,再来分析、研究一下他们的一套办法,对我们戏曲表演团体的改革不会全无用处的。
《借东风》 马连良饰诸葛亮
五
除了北京,其他城市实行的是剧场班底制,这是主演挑班制的又一种形式。
这些城市,演出京剧的剧场都有人成班,俗称业主或财主。有的是独立经营,也有的几人合股。成班人和楼东(剧场主)订有合同,按时缴纳租金,楼东不干涉演出业务。
剧场里基本固定的演员、演奏员、舞台工作人员、管理人员统称班底。这些部门和各个岗位的人齐全了,便可开锣唱戏。
班底里各行都有人才,演员中既有主要演员,又有配角演员,哪个挂几牌,哪个应几路.也是明确的。平时,尽可维持演出,传统戏、连台本戏都演,但一般以本戏、连台本戏为主。
剧场分前后台,前台管经营.后台管业务。后台管事(有的称后台经理)全面负责业务,下面又设文戏管事、武戏管事,场面头儿(乐队管事)、片子头儿(舞美管事),岗位明确.各司其职。
成班人不断邀请“角儿”到剧场演出,“角儿”有时是一二位,有时是一个小组,由班底配合演出。邀“角儿”,时双方讲好“公事”,去多少人,唱什么戏,唱多少场,给多少“包银”(酬金),然后签订合同。剧场对“角儿”一般实行“四管",即在“包银”之外,管吃、管住、管接、管送。“公事"若讲的是一个月,头三天“打炮”不付报酬(“四管”费用即出于此),也有的“公事”讲好一个月“包银”唱三十六天。演出中,“角儿”由于演出水平和演出作风唱砸了,就得退“包银”停演,若演出正常,但上座不好,“角儿"多唱几天,不另拿钱,叫“帮日子”。
剧场邀“角儿”,当然人越少越好,因为接的人多,花费也大,这就看班底阵容如何了。“角儿”唱的戏都有人配,自然不必多带人。“角儿”的戏中有的角色没人演或水平不行,傍不严,就得让“角儿”自己带。演传统老戏一般不排戏,讲究的是台上见。“角儿”若有独特演法,演出前和配角“说一说”。“角儿”独有的戏,跟着“角儿”来的“抱本子”的给班底排戏。
多大的“角儿"出去唱戏,尤其到大城市,班底硬的大剧场,也是战战兢兢,全力以赴。头三天炮打完,观众欢迎,后台服气,才能松口气。一旦碰上别的“角儿"在这个城市演出,形成打对台的局面,双方就会互不相让,都把拿手戏和看家本领亮出来,谁也不肯输给谁。输了就是栽了,栽了未必再起不来,但那将是极不容易的。京剧界有成就的前辈艺术家无一例外都是在这种竟争中拼搏过来的。硬碰硬凭的是本事,是演出质量,唱红了,名利双收,步步登高,唱砸了,充当配角,沦为班底、零碎,甚至改行。
剧场对“角儿”是“包银”制,对班底也是“包银”制,当然悬殊是惊人的。班底本事长了,戏码、活头儿变了,“包银”也会提高。和北京戏班一样,班底和剧场也没有固定的从属关系,同样是合适则留,不合适则去(中、下层成员也不是那样好动的,为了有口饭吃,忍受屈辱也不少见)。班底里也出了不少人才,既有挑班的“角儿”,如金少山、裘盛戎、高盛麟,也有杰出的配角,如芙蓉草、苗胜春,刘斌昆。
【未完待续】
《群英会》 叶盛兰饰周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