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迎秋:我的老师程砚秋(4)

我的老师程砚秋(4)

四大名旦合影:梅兰芳(中)、尚小云(右)、程砚秋(前)、荀慧生(左)

程师对于京剧表演艺术,始终是高标准、严要求;而且谦虚谨慎,博采各种地方戏以至西洋歌舞之长,加以融会贯通、发展创新,从而逐渐形成一种趋于圆熟、更为凝炼而富有独特风格的程派艺术。

我向他求教期间,凡我要演某戏以前,程师总是在前一个星期左右为我作一次示范演出,让我观摩学习,然后再到他家里详细地对我进行指导。这样不仅满足了广大观众的欣赏要求,而且有助于我的成长。我拜师后不久,首次在长安戏院公演全部《朱痕记》,所有配角除老生由王文源饰朱春登外,余皆程剧团人员。前场为中华戏校'四块玉'之一的白玉薇和名小生高维廉演的《挑帘裁衣》。演出之前,程师在长安戏院给我作了示范演出,在家里对全剧的唱、念、做也都一一作了详细的指导。'逼嫁'一折中的一段念白;'婶娘你此言差矣,想我丈夫去世未久……'他坐在沙发上教我念一遍,我在一旁学一遍,总不合乎他的要求,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一直耐心地教了我二十多遍,最后他才感到达标了。我当时穿的一件呢子夹袍,里面的衬衣全都湿透了。对'磨房'一折中的水袖、身段,也同样是教给我十多次。我当时对他这种严肃认真、诲人不倦的精神,深为感动。事后我想,是不是以后每学一出戏,他全是这样的一招一式、一字一腔地教给我呢?以后经过多次实践,他始终如一。有一次他受北京市商会之请,为北京市贫民冬赈义演两天,他要我参加。我听了有些胆怯。我说:'我怎么能和您同台呐:'他反问我:'怎么就不行呢?'琴师周昌华、任志林从旁插言说:'先生叫你唱就唱吧!'我问他:'我唱什么?'程师说:'《骂殿》。'我只好认命。决定在第 一天他演《玉堂春》,我在前场和王少楼合演《骂殿》。第二天程师演《青霜剑》。演出前在他家里,他为我重说了身段,还叫我给他通唱一遍。演出之日,我上场以后,他化好了装,站 在侧幕里整整看我一出。我回到后台,万子和说:'你们先生对你可真下心啊!整整看了你一整出。' 使我感动最深的是,1939年冬天,朱桂芳(言慧珠的老师,著名武旦)约我同言慧珠合作演出,我演全部《青霜剑》,前场言慧珠、詹世辅合演《小放牛》。那时师祖母托太夫人患食道癌正在病重期间,程师每日亲侍饮食于病榻之侧,就在那 种非常的情况下,他仍然在我演出前,为我在长安戏院作了示范演出,并且在家里照旧给我说唱腔、念白、身段、表情。演 出那天,程师还陪着余叔岩、于非闇、李适可前往观看。他这种关怀,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终生难忘。

有人说:程师太'独',他的私房戏从不肯传给别人。其实程师并不那么'独',他把《荒山泪》、《青霜剑》、《春闺梦》、《朱痕记》、《锁麟囊》的本子就传给了我。特别是在1940年初夏,万子和邀我同金少山、陈少霖合演《二进宫》于新新戏院,事先我向程师请示时,程师说:'可以锻炼锻炼,见见世面,你唱过这戏吗?'我说:'我曾和王泉奎、石鸿林在长安唱过。'他说:'你唱的是那个三套辙口的吧?'我听了很奇怪,心想:《二进宫》的唱词不全是一样吗?程师说:'我这里有个本子,是江阳辙到底的,你拿去先和周先生(指我的琴师周昌泰)研究研究,然后来找我。'说罢,他便从他书柜里取出这个本子交给了我,我翻开一看,确实与众不同。我拿着这个本子去找周先生,周看了说:'你们先生对你真是另眼看待啊!'我和周先生研究好,唱给程师听,他很满意。演出的那天,他和师母到场观看。这说明他对私房戏的传授,是看对象决定的。但是他最厌恶、蔑视的是不经过他的同意,把他的剧本偷传给别人,或是在他演出时,带人到剧场抄袭他的唱词、念白、唱腔、身段。当他演出时,只要听说有人来偷他的戏来了,他立即把琴师找来,在后台临时把些主要唱腔进行变动,让唱腔一次一个样子,叫来抄袭的那些人摸不准,学不去。这种针锋相对的做法,也够绝的。

程师并不要求他的学生非演他的戏、走他的路不可。我拜师以后,翁偶虹为我写了一本《骂锦袍》 (老戏'十骂'之一)。当我接受这个剧本的时候,在思想上觉得我刚刚拜过老 师,传统戏还没学好,老师的本戏只学了一两出,就排新戏,这不是离经叛道、不尊重程师吗?也会遭到别人非议的。但又不好辜负翁先生的美意。在储金鹏的帮助下,我硬着头皮向程 师坦率地说明自己的思想,把戏本送给他审阅。程师说:'我自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时代在前进,艺术在发展,做学生的总要走老师没有走过的路,演老师没有演过的戏,这算什么 离经叛道啊!你不要瞎想,我不会怪罪你的。你把剧本留下我看看,然后再请翁先生给你排。'相隔数日,他把剧本还给我说:'这戏不错,请翁先生给排吧!'他还为我说了些富有表现力的身段动作,还告诉我,要注意挖掘钱玉怜(《骂锦袍》中主人公)的内心情感,把握住她感情上变化的层次。在我上演时,他还在为我印的唱词上亲笔题了'骂锦袍'三个字。 程师从不以自己功成名就、程腔风靡南北而骄傲自满,放弃他在艺术上、功力上的追求。在他排练《锁麟囊》时,我亲眼看到他光练身段,就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达到一丝不苟, 自己满意了,方才公演。他研究唱腔时,在西皮原板里加垛板,二六里插哭头。研究好以后,并不自以为是,还亲自到王瑶卿老先生家去求教。一进门,他还是从前在王家学戏时的老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直等闲人走净,才和王老研究,直到深夜;有时到天明才离开王家,从大马神庙步行到西四牌楼报子胡同自己家里。我曾经陪他去过三四次。有一次王老坐 在烟榻上,绘声绘色地讲程师早年勤奋学习的事: '当初你们先生学戏,别人真比不了,每天用功不辍。他排《文姬归汉》的时候,胡笳十八拍原词,用二黄三眼入谱,可以说是匠心别运,开空前未有之先例,我实在是费了不少劲儿,当然是很难学的;可是他在未十分纯熟的时候,自己琢磨,有时找不到这个人了,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大家到处找他,发现他在厕所里,或者是在很僻静的角落里,自己拍着板,小声地唱着。有人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唱,他说这里没有人打搅他。他这份用功劲儿,我没有见过第二份。他那时住家在北芦草园,后来搬到西河沿排子胡同,到我这里来,必须经过八大胡同一带(过去妓院多开设在这一带)。罗瘿公告诉他,要绕道走,由煤市街进大马神庙东口。他很听话,每天多走一里多路,从不更改。不是我现在夸他,唱旦角的,讲究戏的身份(就是规矩)真得数他。' 程师对艺术的探索、创新,并非专囿于皮黄一隅,昆、汉、弋、川、秦、晋、豫、越,各种地方戏,他都去观摩、研究、探讨,从中吸取营养,揉进他的唱腔和表演艺术里。我曾 经陪他在华北戏院看过喜彩莲的《人面桃花》,在开明戏院看过丁果仙的《游龟山》、《牧羊圈》,在庆乐戏院看过白家麟等人演的彩头戏(有布景装置)《八仙得道》;解放后,全国第一次会演时,在吉祥看过常香玉的《木兰从军》。他对这些表演艺术家,都非常赞赏。他看丁果仙演的《牧羊圈》,在剧中人赵锦堂跪在席棚中向侯爷朱春登(赵多年失散的丈夫)叙述她的身世时,唱到她丈夫的名字,中军李仁听这贫穷女子喊出侯爷的官讳,走过去就是一刀,朱春登向前拦住时那个身段,与京剧里的动作不同。他对我说:'他的这个动作合乎剧情,比京剧的动作好。'随后便研究改进。他还对我讲过,他唱昆曲得俞振飞很大帮助。他初学昆曲,是向北方昆曲名家乔蕙兰、曹心泉和梅兰芳三位先生学的。《游园惊梦》是梅先生教给他的,第一次演这出戏是1931年,小生是茹富兰,在华乐演的。1930年,俞振飞拜程继先为师后,他便和俞在一起研究昆曲。俞帮他重新整理了《游园惊梦》、《思凡》、《琴挑》,还教给他《贞娥刺虎》、《金山寺水斗》、《断桥》、《打渔藏舟》等。他俩每天在一起,俞吹笛子,他唱。当时他还请名剧作家陈墨香,把《红鬃烈马》中《投军别窑》一折,改为昆曲,由陈作词,俞为之谱曲,颇觉别开生面。原计划在1937年秋,把这戏连同《断桥》、《金山寺水斗》等昆曲戏一齐带到法国演出,还决定由宋德珠扮演青蛇,安排得非常好。不料七七事变爆发,未能成行。

1941年程师排练《锁麟囊》时,有一天,我随他去东华门真光电影院,看美国好莱坞明星麦当娜演的《凤求凰》。他听麦当娜歌唱时,突然拍我大腿说:'这个腔很好听。'散场后,我俩同去东安市场吃涮羊肉,他边吃边琢磨,终于把它揉进《锁麟囊》'团圆'一折。戏中薛湘灵见到丈夫,丈夫看她衣着华丽,产生怀疑,在言语中刺激了她,她对母亲哭诉委屈心情时,一句哭头--'儿的娘啊!'程师把他所欣赏的唱腔就用在这里。他还小声地唱给我听。这是他'洋为中用'的一例。现在很多人知道程师曾经吸取过西洋歌曲的唱腔,用于京剧,但不知其出处。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时我随他到德胜门内段家老药铺,为王瑶卿老先生买坎离沙;因王老患有寒腿宿疾,每秋必犯,需此药灸之。购得后,我俩小步于什刹后海,时有秋虫织 曲,他停步不前,伫立很久,倾听蛐蛐叫声。我觉得很奇怪,不知他在想什么。片刻,他说:'这小小的虫子,叫起来也富有音乐感。'归家以后,程师又创新腔。《锁麟囊》里很多新腔,都是在那段时间里,他精心揣摩,博采众长,研究创造的。这使我联想到,过去听人说过,谭鑫培生前,在一个冬夜里,独自躺在床上,听到火炉上开水壶沸腾蒸鸣,便颖然有悟,创造新腔。那时听了,觉得有点神,当我亲眼看到程师从秋虫织曲中吸取唱腔的事,才觉得可信了。

他还在舞台灯光方面,吸取了外国的处理方法用于京剧。他说,他赴欧洲考察戏曲时,德国柏林国家剧院里,看过一出戏,剧名叫《无穷生死路》,描写普法战争时,战场上那种 凄惨情景,用暗淡的灯光烘托着,更使人感到气氛凄然。他回国后,很快地在《荒山泪》、《春闺梦》里采用了暗淡灯光,取得很好的效果。

程师的功力不断增进。在40年代初期,他演唱时,可以看到他含茹于口,两唇似颤。有人说他年纪大了,工力衰退,殊不知这是他的独到之处。凡知音者,全知道五音十二律的变 化,一般发之于牙、喉、舌、腭之间,但很少有能够运用到唇的。比如说:'微'的音是'文肥';'归'的音是'孤威';'文'的音是'无痕'……在学昆曲时,必先练口诀,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有用无体,则有声无字,与奏乐差不多,根本谈不上唱,也就不是一位精于度曲的。以唇入律演唱者,我以为在当时只有程师。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也算是学程的一点个人体会。

由于程师在艺事上追求、探索,永不停步,所以在他的辛劳成果里可以明显地看出,不论是唱腔、念白、身段以至人物情感复杂变化的细腻表演,都不断深化,艺术上不断升华, 剧高于一剧。 程师以毕生精力,献身于祖国戏剧事业,呕心沥血,直到最后,创造了永存的程派艺术,在祖国民族文化遗产的史册里,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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