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不是二︱励志与忍辱
淮阴屠中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胯下,蒲伏(匍匐)。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淮阴侯韩信,淮阴县人。还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因为家境贫寒,没有什么善行可以推荐做官,又不善于做生意维持生活,经常到别人家里蹭饭吃,别人都很厌恶他。(“性钓鱼于淮阴”的“性”,应是“信”)韩信没事就在城北钓鱼,很多妇女都在河边洗衣服,有一个女人看韩信饿了,就给他些饭吃,一连几十天都是如此。韩信很高兴,对这个女人说:“我一定会很好地报答您。”女人听了很生气,说:“大丈夫不能自己谋生,(真是可悲),我是可怜公子你,才给你饭吃,哪是指望你报答我呢!” 韩信一次到市集去,被一个屠户欺辱,挑衅说:“你要不怕死,就拿剑刺我;如果怕死,就从我胯下爬过去。”韩信就真地趴在地上,从屠夫的胯下钻了过去。整个集市的人都嘲笑韩信,以为他胆子真的很小。后来被萧何推荐给汉王刘邦,刘邦筑坛郑重地封韩信为大将,再后来韩信因为辅佐汉王刘邦成就霸业的功劳,被封为齐王。
是谁最先把司马迁的历史叙述截下来浓缩成这么一个励志故事送给我们的?我不知道,需要专门家的考证。
忍耐需要修养,忍辱需要度量,而忍辱负重则是一种境界。忍,乃是心头一把锋利的刀,要培养刀捅心头而不惊慌的气度,就要忍得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胯下之辱,占国之欺,争锋之伤……也许还要承受历史的骂名,但他们无怨无悔。
杀父之仇,忍!
夺妻之恨,忍!
占国之欺,忍!
争锋之伤,忍!
我真有些毛骨悚然了。这一类的励志故事,好像要培养恐怖分子一样。在这一串的“忍”中,胯下之辱的“忍”应排在末尾,相比前边的那几个,实在算不得“辱”,可以忽略不计的。
还有,我有限的阅读和现实经历给我的教育是,绝大多数的受辱者并没有韩信那么幸运,是一直忍辱到死的。先忍辱而后官,先受辱而后荣,不能荣不能官的是绝大多数,在终生的受辱中靠着“后荣”和“后官”的梦想,直至忍辱而死,死前还要以先忍辱而后官、先受辱而后荣的故事为子孙励志。这样的励志,可称之为中国人的千年之梦,荒唐而滑稽,几近一个黑色幽默。
忍辱!忍辱!
这样的励志故事,几乎历代都有,穿戴不同,裹的是相同的肉身。也有想不开的,就辱极而亡,为后人怜。或发疯,为后人笑。也有愤然而起的,就成为暴民,为后人诟,为后人嗤。
还有,受辱成为习惯,受辱者很可能会不觉其辱。
我有限的阅读和现实经历给我的教育是,如果是皇帝老儿的胯,匍匐钻胯者还会因此而满脸生辉,两眼放光的。旁观者呢?经常的情形是,因为想匍匐而不能所生的羡慕嫉妒恨。这在鲁迅先生笔下的我们亲爱的阿Q那里就有。何以如此?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塑造出的民族性格,使之然也。
我们也有“中华民族不可辱”的教育,大概是针对外敌而言的。对自己的同胞呢?似乎是可辱的。
比如韩信之于那一帮小混混;比如夺妻的恶棍、杀父的凶手。难道我们的忍辱励志有内辱和外辱之分?外辱不可忍,内辱就可以么?不但可以,还能忍出一种修养、一种度量、一种境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忍辱逻辑?
胯下之辱可忍,争锋之伤可忍,夺妻之恨可忍,杀父之仇可忍,占国之欺可忍,如此等等的忍,还有没有边界?拥有了这种没有边界的忍辱,其修养、度量、境界还是不是人的修养、度量、境界?猪在挨刀绝命的时候,可是有反抗的嚎叫的!难道我们的忍辱教育要让我们比猪还不如吗?
没有边界的忍辱,即使不是故意,也是一种纵恶。
一味地放任恶行,即使不是故意,也是恶行的同谋。
自己遭辱,能忍,看到别人遭辱就应该更能忍了。如此的忍,忍出来的人格,以至于民族性格,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格与性格?
在德国,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 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我以为,无论是内辱还是外辱,当“忍辱”失去边界的时候,马丁·尼莫拉的忏悔文中描述的情景就一定会成为现实。
抗日战争时期,五六个日本兵、五六杆枪就可以对两千多个中国民众实施屠杀,且能够成功,与我们长期的这种忍辱教育塑造成的民族心性有没有关系?
至于内辱造成的伤害和人道灾难,用不着我说,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大概也还会有的。
忍辱的励志,是否也散发着一股自残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