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 || 母亲 ||“一人一城一故事”优秀征文选登(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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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作者|(陕西)
提起母亲的身世,和父亲一样,也很是坎坷。论起来他们也是很有渊源的,父亲的舅家和母亲的娘家原本是一个村子的。由于外祖父不幸去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孤儿寡母无倚无靠,母亲随着改嫁的外祖母又回到了她的舅家兰家村才安顿下来。这也就是母亲有两个娘家,我有两个舅家、母亲姓安而舅舅们却姓韩的原因了。
说起兰家村,那可是有来头的。据说这个村子在清初时有个叫兰泗的,日食斗粟,力大无比,能扛千斤之重,后来从军也是屡立战功,官至湖广参将和荆江左路总兵。直到现在,村子里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们说起兰泗时也还是称其为兰总兵。
村子位于浊峪河上游东沟畔,与小丘原党村隔沟相望。旧时,兵乱匪患经常骚扰,“跑贼”现象屡见不鲜,人的生存都无法保证,更谈不上生活了,吃糠咽菜也是保命之举。大户人家住的那种雕梁画栋、几进院落的深宅大院也是从不敢奢望的事。村民们大都零零星星地散居在沟畔,住在依崖而修的窑洞里,说是穴居也不为过。只不过现在的人们在钢筋水泥浇铸的高楼大厦住腻了,反倒更加向往窑洞冬暖夏凉的自然功能了。
兰家村的“槽杏”最有名,个大水足,色泽鲜艳,香甜可口,是每年夏季最受欢迎的水果之一。从儿时记事起,每年夏季我都是在舅家窑背上那几棵枝繁叶茂、黄杏满枝的杏树上度过的,就连吃饭也是端着饭碗骑在杏树上。
随着几个舅舅和小姨的相继降生,母亲也就成了家中的长女,对弟妹们悉心照顾,直到今天说起母亲时,舅舅们和小姨也是非常敬重的。外祖父虽是继父,但对母亲却很是偏爱。我幼时依稀印象中外祖父经常是拖着不太灵便的腿步行十几里路给家里送这送那,十分温暖。
要说父母当年的结合,谈不上门当户对,但绝对是同病相怜,都有着相似或相近的人生苦难经历。父亲当时的家庭条件确实一般,上有寡居的母亲,下有年幼待抚的几个弟妹,说是日子艰难一点不为过。或许,当初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遵循“高娶媳妇低嫁女”的古训,看重的是父亲孝顺善良,能吃苦的人品罢了。
母亲小父亲四岁,还在她十六七岁时就嫁给了父亲。据说母亲结婚那天早晨,当外祖父开门时却发现已是大雪纷纷,雪厚三尺,行人寸步难行。可合好的日子不能改,后来外祖父只得借了两挂马车拉着陪纺和送女的亲朋才将女儿冒雪出嫁。
一过门,操持家务的重担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母亲肩上。上要赡养婆婆,下还要帮着管护小叔们和小姑子,虽说日子依然清贫,但家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倒也过得安然。
〈养女〉
旧时公婆当家的传统依旧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沿袭着,祖母当然也不例外,家里很多的事也都由她老人家决断。
1958年,一场席卷全国的“大炼钢铁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一夜之间中华大地炼钢炉林立、浓烟滚滚,为表忠心人们将凡是家里能看得到的铁制品统统扔进了集体的炼钢炉。紧张的政治气氛压抑得人们几乎透不过气来,稍有不慎就会被好事的人检举揭发,扣上政治帽子游行、挨批斗。
据说那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早,北风整日里肆虐地刮着,一地黄叶在翻滚着,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阵阵寒意笼罩着大地,人们早早地穿上了御寒的棉衣。
年轻的母亲刚刚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劲来。按农村的老话说法是命不好,须得抱养别家的孩子“占怀”才能引来后面的儿女。祖母便和自己的姺姤商量着自作主张地抱回了本家一个新生的孩子,直接放到了父母的炕上,这也就是我的大姐。
大姐的意外到来弥补了母亲心中的缺憾,也就毫无怨言,细心地哺育起来。而大姐也真正成了我们这一脉的长房长孙,母亲心头的悲伤也渐渐地被抚平了。大姐虽非亲生,但也是吃母亲奶水长大,老人家也一直视如己出,付出的比我们这些亲生的儿女们都要多,对她的爱几十年未曾改变。就连她老人家在临终前对大姐也是十分牵挂放心不下,一再叮嘱我们几个要对大姐好,善待她。当然了,迷信也罢讲究也好,大姐的到来实现了祖母的期盼,母亲也就相继顺利平安地生下了我们姊妹五人,如今也是开枝散叶,各安一方。
大姐没文化,这不能怪父母。据说她从小就不爱念书,父母也是费尽心思,专门由祖母亲自“押送”至学校,直到亲眼看着她进了学校大门也才肯作罢。可待到小脚的祖母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里时,我们亲爱的大姐却往往都是先她一步到家了。看到大姐如此,父母也只得作罢,不再勉强,由她去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转眼间大姐到了择婚出嫁的年龄。和母亲自己当年一样,与家庭条件比起来,她更看重的是人品。临近村的姐夫家里也是母亲早丧,家境不堪。但母亲却独具慧眼,认可了姐夫亦是可将女儿托付终生的人。经过了见面、打听、看房、订婚的固定风俗,大姐的婚事也就毫无悬念地订了下来。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出嫁,母亲显得份外的重视和认真,生怕亏欠了大姐似的。自己也是白昼织布夜纺线、亲缝被褥筹备嫁妆,就连当时时兴的收音机、钟表也是尽数添置。在我的印象中,大姐的婚事也是我们姊妹几个中母亲唯一一次亲自置办起来的。
要说我们姊妹几个中,真正遗传了父母性格特点的却只有大姐。她的身上既有父亲的封建保守,又兼或有母亲的善良包容,是父母的化身和影子。父母虽然过世多年了,但至今一说起父母,大姐就会不由得回想起当年的种种艰难,顿时泣不能言。父母葬埋在村西沟畔,也是大姐来往娘家的必经之路,每每经过坟旁时都会引起她无法抑制的悲伤,以至于后来怕伤心也就绕道塬上了。
〈压饸饹〉
那时农村人家的红白喜事,帮忙顾事的人多,说是讲究吃饸饹 ,其实准确地应该说是饸饹吃起来更为省事罢了。庄户人实在,每到开饭时,男女老少或站或蹲,窑背上、墙根下,人人手端一色的粗瓷老碗,辣子挂帅汤水宽,看的口水难止,食欲倍增,吃的也是酣畅淋漓,浑身通泰。
压饸饹的木质器具称作床子,就是一个特制的底部有数十个小孔的斗内,一根竖柱用木杠子压出的根根条条(或圆或棱或方或扁)的面食。做时将其放置在冒着热气的沸水锅上,斗内放入揉好的面团,用力下压至锅内,煮熟后捞出即可。压饸饹也叫坐床子,压的人全凭体重和力气,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由于母亲身体较胖,有体重优势,因而无论谁家过事,她都是坐床子的不二人选,实在的母亲也不会推脱,系了围裙洗了手,踩了凳子顺势就坐了上去。木制的饸饹床子也就“咯咯吱吱”地响了起来。
冬季还凑合,夏季纯粹就是遭罪了,大热的天还要坐在热气腾腾的沸水锅上。那时的我根本体会不到这样的艰辛,反倒感觉所有人吃的饸饹都是母亲一床子一床子压出来的,也是一件很荣耀和自豪的事。而此时坐在饸饹床子上的母亲,却要忍受着热气的蒸腾,涨红了脸,豆大的汗珠和着一条条筋道发亮的饸饹一同落到了锅中。众人那一碗碗色香味俱佳的饸饹中或许还夹杂着母亲汗水的淡淡咸味,“哧溜哧溜”的吃饭声中没有人会想起母亲的辛劳和付出。
多年过去了,眼前还不时浮现出母亲汗流浃背地坐在热气腾腾的饸饹床子上的情景,让人无法释怀。
〈教子〉
我们姊妹六人中,大都上到初中就相继辍学了,母亲望子成龙的愿望一个一个地破灭了。坚强而执着的母亲不甘心子女们都像她和父亲一样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也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老生儿身上。
我上初三那年,按现在的说法也就是到了青春叛逆期,看到周围有的同学不上学去打工,竟然异想天开地打算中途退学,混社会挣大钱。
一个周末的下午,母亲出去串门了,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前房子里抽着旱烟,喝着茶,听着收音机里眉户戏《梁秋艳》热热闹闹地唱着。我就打算把自己的想法最先告诉父亲。
“大,我不想念书了!”,撩起门帘,我身子斜靠在门框上对屋内的父亲说道。
看到我进来,父亲顺手调小了收音机的音量。像是已经习惯了前面几个儿女不念书的情况一样,预料之中的事,父亲的表情一点也不意外。
“你不念书弄撒呀?种地?”父亲问道。
“我同学都不念了,出去打工挣钱了,我也想去。”我轻声说道。
“你自己的事你想好,实在不想念就回来,要么出去打工,要么跟你哥学开四轮!”父亲在鞋梆上轻轻的掸掉了旱烟锅中烟灰,平静地回答到。
征得父亲的同意后,我竟然有点欣喜若狂,殊不知一场“暴风雨”正在悄悄地逼近。晚上,听到了大门开关的声音,我知道母亲串门回来了。
住在后房子的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听听父亲怎样给母亲学说我不念书的事。
“田说他不想念书了,我看这样,不行买个三轮娶个媳妇,照样挣钱养家。”父亲将我的想法和他的打算和盘托给了母亲。
“啥?不行!”母亲声音骤然提高,斩钉截铁地说。
“有了那心思勉强呆在学校也是白花钱!”父亲也回了一句。
“六个娃我就不信供不出一个大学生。”母亲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坚定地说。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便不再言传。
前房子的门开了又关了,接着就听见母亲飞快的脚声。“大事不好!”,我的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上,迅速地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捧了起来。“哐”一声,门被母亲一脚撞了开来,手中拎着一根扫地用的条帚。怒气冲冲的母亲冲到了我的面前,脸上的表情是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未见过的愤怒。
“妈,咋,咋啦?”,自己竟然吓得结巴了起来。
“你弄啥哩?”,母亲厉声问道。
“我,我看书哩”,我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看啥书哩?”,母亲问道。
“我在看语……”,情急之下,我竟然把书拿反了。当我惊慌失措地正准备把书倒过来时。母亲却一把将书夺了过去,“哗啦”一声扔到了墙角。
“你大说你不想念书了,是不?”,母亲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气得浑身发抖。
“噢,我同学都不念了,我也不想..…”,没等我说完,“啪啪啪”,母亲手中的条帚如雨点般劈头盖脸地挥了下来。
我慌忙抱住了头,侧过身子,任凭母亲抽打起来。
“哇”一声,母亲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倾刻间泪如雨下,手中的条帚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我让你不念书,我让你不念书…….”条帚继续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姊妹几个都不好好念书,我还指望把你供成材哩,谁知你……”母亲边哭边喘着粗气,说不下去了。
“你看看村里,人家的娃都能考上大学,我就不信我六个娃没有一个能上大学的,都是种地的命……”
“我跟你大都老了,还在地里挣死挣活的,不就是为了供你上学吗?你看村里谁家老人像我们这大年龄了还在地里干活哩?你亏死人了。”累了的母亲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母亲手中的条帚竟然打散了,渣滓溅到了床上、桌上和地上。
看到一向刚强的母亲这个样子,我的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下来。那条帚不是落在我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心上,如刀剜般疼痛。我不知道我的辍学想法到底对不对?我辍学打工不也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挣钱养家么?是母亲错怪了我,还是我伤了母亲的心?
母亲哭,我也哭,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夜。期间,父亲和哥也来劝过母亲,但都被她挡了回去。
那时的我,也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怕挨打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于是第二天也就乖乖背着书包上学去了。辍学打工的想法就这样被母亲扼杀了,从此再未敢提及。
现在想起来,如果没有母亲当年的严厉和苛求,如果没有那一顿饱打,或许某一天在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那个开三轮卖西瓜、收木头的也就是现在的我了。直至今天,我都会对人说我这个大学生是母亲用条帚打出来的。
后来,每当看到戏曲《双官诰》中王春娥教导薛乙哥的场景时,都会触景生情,也才真正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良苦用心。
后
记
2007年6月,我经历了人生中的两件大事,我虽然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但却失去了爱我和我爱的母亲。
那天清晨,几天来一直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忽然格外的清醒,本以为她老人家终于挺了过来,竟然忽视了这是回光返照的表现。我也就放心地回城了,买房的手续还没有办完就接到了兄长的电话,只说了一句话:“赶紧回来!”。预感到大事不好的我急忙赶回了家里。一进门,院中间刚刚燃尽的招魂引路的纸马纸人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几个姐姐哀哀戚戚脸上挂着泪痕,瞬间我便明白了一切,冲进母亲的房间,她老人家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一般,平静而安祥。双腿一软的我“扑通”跪了下去,如线般的泪珠夺眶而出,泣不成声,任凭我怎样呼唤,她却已不再言语。
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她牵挂眷恋的儿女们,离开了她劳作一生的山水田园;还没来得及享受儿孙满堂的幸福时光,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她手植的木槿花开;不舍左右乡邻多年的扶衬相帮,不舍老屋门前的梧桐花香……
青山依旧,木槿花开,泪眼朦胧中母亲佝偻着的背影渐渐远去,她老人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补
记
关于母亲,我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当真正提起笔来时,却又不知该从何写起。她既非大家闺秀,也没有豪情壮举,能让人忆起的,也只是她坎坷一生中的点点滴滴。她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无怨付出,不求回报,儿女们幸福安康就是她最大的慰藉。
我于母亲,还有太多的难以忘怀,难忘每次上学行前您亲手做的老鸹撒,端在手中香气四溢;难忘您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御寒棉衣,穿在身上暖在心里;难忘您为儿成材看人的眉高眼低,冷言冷语受尽委曲;难忘您久病床前老来无倚,儿却不知归期……
妈哟,儿想你了……
张啸,男,1974年4月生人,原籍咸阳市三原县马额镇。因老家邵村地处三原县北塬的白鹿塬上,故自号白鹿自在先生。1997年12月初来照金,一直从事煤矿后勤管理工作。2015年元月转行从事旅游开发工作至今。自来照金,至今已近二十载,功业未建,却已人至中年,顿觉时光短暂,空叹人生。先生自觉识字一二,暇时舞文弄墨,以怡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