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滨:苏联解体30年,回顾与思考

【文/于滨】

苏联解体20周年时,普京有言:“不为苏联解体而惋惜,就是没有良心。试图恢复过去的苏联,就是没有头脑。”又过了10年,苏联作为一个曾经的理想和意识形态,一个西方自由资本主义制度的替代品,一个几乎支配了整个20世纪国际风云的庞大国家,她的苦难与辉煌、希望与失望、欢乐与悲哀,如今不过是一些特定的历史符号,且渐行渐远。

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及。21世纪西方最关心的问题,已经不是普京所说的“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Крупнейшая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катастрофа XX века),而是主导世界四分之三个世纪的“自由国际秩序”(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LIO)能否存续的问题。“历史终结论”本身已经终结,未来却充满极大变数。

本文力图从个人(戈尔巴乔夫)、国家(苏联)和国际体制三个层面,审视戈氏短暂但却足以改变世界的政治生涯,苏联解体的偶然与必然,以及伴随苏联崛起和败落的两极体制本身的利害得失。

一、戈尔巴乔夫:“未盖棺,已定论”?

2021年3月初,世界仍笼罩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阴影之中,对30年前的苏联解体之追忆却不期而至。原因很简单,2021年3月2日是戈尔巴乔夫90寿辰。戈氏作为苏联最后一任国家领导人,在任期间亲历了苏联超级强国的历史性改革和解体。如今,苏联解体余波尚存,不仅欧亚大陆碎片化仍在继续,戈氏和当年众多政治人物所憧憬的所谓自由国际秩序也已危机四伏,甚至在新冠肺炎疫情以前就难以为继。唯一不变的,却是人们对戈氏改革和苏联解体看法的巨大反差。

一方面,西方仍高度评价戈氏及其改革。美国总统拜登在给戈尔巴乔夫的生日贺电中,称赞他“对自由的承诺和勇敢做出了艰难而又必要的决定,使世界变得更加安全,并继续成为激情的源泉”。戈尔巴乔夫在任期间,其政策影响最为深远的,莫过于1990年的两德统一。德国总理默克尔为此再次感谢戈氏“为和平克服冷战和完成德国统一做出的奉献”。

2020年,89岁的戈尔巴乔夫参与拍摄纪录片《戈尔巴乔夫——天堂》(Gorbachev,Heaven),称想记录自己一生的事业  视频截图

另一方面,俄罗斯国内对戈尔巴乔夫改革的看法仍以负面为主。戈氏90岁生日当天对塔斯社说,他当年的改革在俄罗斯仍是“众矢之的”。皮尤(Pew)近年来数次民调数据表明,大部分俄罗斯人(三分之二左右)都认为苏联解体是件坏事,而35岁以上年龄段的人对苏联垮台持负面看法的更占到78%。即便是在18-35岁对苏联没有直接经历的人群中,仍有半数人认为苏联解体是坏事。2018年的另一项民调显示,只有5%的俄罗斯人仍然赞同戈尔巴乔夫当年的改革。

30年易过,俄罗斯国内外对戈氏评价的反差依然巨大。一国最高领导人,在国外被高度赞扬,在国内却被人们摒弃,如此内外有别,且30年如一日,世界史上绝无仅有。

西方对戈尔巴乔夫的敬重,不仅仅是出于礼仪(戈氏是终结冷战一代领导人中唯一在世者),更是基于利益。其实,戈氏“新思维”的最初着力点是外交。他在1985年就任苏共总书记当年,就在11月与美国总统里根在日内瓦会面。一年后两人在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再度晤面,戈氏提出大规模削减战略核武器的建议,美方为之震惊。次年美苏达成历史性的中导协议,解除了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核威胁。此后,戈氏放弃“勃列日涅夫主义”,自东欧、阿富汗撤军,促成两德统一,对东欧剧变网开一面。戈氏一系列外交大手笔,令人目不暇接,在西方形成一股强劲的“戈尔巴热”(Gorbamania),以至刚刚上任的美国老布什总统相形见绌。布什身边的人透露,戈尔巴乔夫的头像天天上头版头条,布什为此火冒三丈。为了给席卷西方的“戈尔巴热”降温,老布什政府甚至以种种方式,包括发布假新闻,以迟滞和干扰其前任(里根)与苏方达成的各项协议的执行。

由此可见,戈氏改革节奏和力度大大出乎西方意料,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单方让利,不求对等。然而惊喜之余,美国和西方对戈氏的善意和天真,充其量是积极推导、适当规范,但不会允许苏方喧宾夺主。苏联领导人在西方走红后,戈氏的处境其实非常尴尬

30年后,戈尔巴乔夫承认其当年的政策“有误”,也意识到有人批评自己“过于相信”他人。当年西方政要私下对戈氏多次表示,北约不会东扩,后来都不认账。戈氏后来意识到西方口惠而实不至,然而为时晚矣。对于戈尔巴乔夫的误判,韩克敌在苏联解体20周年的一段论述非常到位:

美国的利益和苏联的利益有交集的地方,这一方面,戈尔巴乔夫看到了,这是他比其他苏联领导人高明的地方。但是,美国利益和苏联利益根本不一致的地方,戈尔巴乔夫没有看到,或者说是看到了但天真地不愿意承认。而这种根本利益的不一致,不会因为苏联领导人的变化而变化,不会因为苏联领导人世界观的变化而变化,不会因为苏联对外政策的变化而变化。

内政方面,苏联解体后,戈氏对其政绩的反思相当矛盾。一方面,他仍坚持认为尽管有些举措失当,但改革的大方向正确,而且政治改革必须先于经济改革。与此同时,他又多次表示联盟应该保留。对此,笔者不怀疑戈氏保留联盟的意愿。苏联解体10年后戈氏访问美国,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演讲中,与主办方的意愿相反,他坚持认为苏联解体是一个错误,当时的场面相当尴尬。尽管如此,戈氏政策实施的结果,却是打压维护联盟的爱国派,纵容亲西方的自由派,而最终两方面都不待见。当时的苏联政坛党派林立,乱作一团,而人们的共识则是,“我们需要先摆脱戈尔巴乔夫,然后再重新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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