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论、进化论与人本论———金庸小说的人文历史观(上下)

既然文章《咸批金庸(三)》对人文历史观有精彩的论述,我们不妨结合金庸小说再深入下去。 
        十段要说的是:金庸小说折射出的人文历史观,决非王朔的一句“死文学、恋旧情结”所能诬蔑,也不是文章兄“没落怀旧、脱离现实的朽思”所能简单批驳的。 
   历史观

金庸小说的历史背景,大致集中在两宋、元初、明末清初这些中国历史上第二次民族大融合,波澜壮阔、英雄倍出的时期。对于小说家来说,这是故事最多的年代,国家、民族、个人恩怨各种矛盾交错复杂,容易吸引读者。但同是武侠大家,才力高下还是很明显的。梁羽生作品开现代派历史武侠之先河,但即使是其中的佼佼者如《萍踪侠影录》、《七剑下天山》,其人物也嫌单薄,史观嫌狭隘,与金庸相去甚远。 
        1、民族史观 
        在宋、元、明这些错综复杂的历史人事中,孰善孰恶,谁是谁非?小说展开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历史观阐述的过程。中国传统正史《二十五史》,描述的大体是一种民族史观:以“我”(汉族)为中心,对汉族有利的,包括卫青、霍去病驱匈奴于塞外,唐太宗开疆拓土于西域,都值得浓墨重笔为之欢呼;相反,汉高祖被困于白马,宋徽宗被俘于金人,都是历史上的奇耻大辱:“言乎近,言乎远,谁无忠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祖宗之恨!”这是一种典型的狭隘史观。如果汉人认为汉族统治的历史就是“正史”,那么燕人自然认为慕容氏统治的历史才是“正史”,慕容复无论如何不择手段,从“民族大义”来看,都是“正义”的行为了。 
         这种简单、狭隘的民族史观,《咸批(三)》予以了一针见血的批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的是非善恶标准,难道只是站在自己的一边来界定的么?”,的确痛快淋漓。 
         2、进化论史观

但是,《批(三)》中另一些文字:“看看那些少数民族的血性与气概,当时整体懦弱虚荣的汉人的确该当沦为二等而受人役制”,如果不仅仅是一种激愤之言的话,那么,这种漠不关己、居高临下的进化论史观,十段决不敢苟同。

在动物界 ,弱肉强食 ,优胜劣汰,是自然界进化之基本原理。但是,人类社会毕竟与动物界不同,人类自有理性与感情存在,断言民族的“优秀”或“劣等”,总然自己没有“要称霸”的野心,只怕也很容易为“希特勒式的首脑狂人”所利用的。

3、人本论史观
        十段所欣赏的,是金庸小说在两宋、明末这些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下,通过郭靖、萧峰等英雄人物,或者通过陈近南等悲剧人物中阐述的,对民众深深关切的人本论史观。
        《射雕》中写道:
        郭靖华山论剑之前,一度非常迷茫,向丘处机谈道:
       “靖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觉得成吉思汗、宋朝的皇帝他们,都在以天下百姓的身家性命为赌注,在下一盘赌棋。”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是一代大侠郭靖在思想完全成熟之前的迷茫;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金庸先生通过郭靖之口,阐述了他对天下苍生深深关注的人本史观。
        而在《天龙》中,萧峰为了调解那不可调解的民族矛盾,为使两国百姓免受刀兵之苦,不惜“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一死相报,英雄之心,可鉴天日,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理解?
       《鹿鼎》中的陈近南,仁武过人(有陈家洛、袁承志、郭靖等人的影子),也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典范。但是,金庸对陈近南却爱莫能助,即使他临死前“微微一笑道:“小宝,不必伤心。你师父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也只能是一个愚忠的悲剧人物形象,就因为满清当时能够不失民心,天地会仅仅以民族史观勉力强为,虽然可歌可泣,毕竟无力回天。

人文观
        《咸批(三)》认为:“我们总在推崇某个“英雄楷模”的形象,来供百姓礼膜效仿,(注意,这与推崇个性是两码事,实际上百姓也学不了,只能是去尊服)而这正是封建统治者的最大目的。”是很有道理的,也击中了中国传统封建文化的要害。
       金庸小说从早期的袁承志、郭靖来看,的确儒家思想的痕迹重了一些,但是在金庸小说的中后期,并不乏杨过、令狐冲等体现追求个性自由的人物,金庸屡屡求变,以求不偏执于某一种类型的人物,这体现了其高明之处。
        而且请注意,我们不能仅仅从一部分小说的主人公,就推断金庸在宣扬某种思想。金庸《鹿鼎记》以鸿篇巨制写韦小宝如何成功,是否就在教大家耍奸耍滑,坑蒙拐骗?这种简单的说法,并不能令人信服。金庸小说的更大目的,还是金庸先生自己所说的:“我认为,故事总然可以有太多的离奇巧合,人性几乎是不变的...几千年前《诗经》中的喜怒哀乐,与现代人并没有太多的区别”(《神雕》后记,大意如此),即通过小说来写人性的喜怒哀乐,发掘人性中深层次的东西。
        当然,在金庸作品中,更多体现的,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其内涵,更多的是中国传统的儒道佛家的思想。不论读者喜爱与否,十段认为,不妨见仁见智,但是,第一,因为金庸写传统的东西多了一些,就名以“封建余孽”而一笔抹杀,是可笑的;第二,中国传统的思想,包括孔子、庄子的思想,就其原著的精深程度来说,足以与西方思想相抗衡。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当吸取西方民主体制思想之所长,但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附:目前,批金庸是否也是一种时尚?大家都说:“王朔至少有一点是对的,金庸不是不能批”,十段认为很有问题。如果并不了解金庸写作思想的话,批就很有一种哗众取宠的嫌疑,王朔是一个典型。如果都象王朔这样,不批也罢。文章兄呢?十段却愿意听到下文。

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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