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在阿斯特拉罕,赫列勃尼科夫故居
有一年,我去阿斯特拉罕。那地方位于里海的入海口,伏尔加河的尽头。当时,诗人凌越正在翻译赫列勃尼科夫的诗集。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赫列勃尼科夫故居博物馆的馆长亚历山大——一个正在过生日的和蔼文官。
我沿街寻找韦利米尔·赫列勃尼科夫的故居。这位未来派的大诗人与马雅可夫斯基和曼德施塔姆都是好友。他们全都认为赫列勃尼科夫是个天才。他凭借古怪而前卫的诗作,影响了一大批后世作家,其中包括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帕斯捷尔纳克。
马雅可夫斯基写出长诗《列宁》,成为了苏联的人民诗人。即便如此,他仍然遭到了更加革命激进的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的攻击。在饮弹自杀前仅仅5天,他还在会议上遭到谴责,谴责他的人要求他证明自己的作品在20年后仍然会有人读。赫列勃尼科夫则更加游离于官方体系之外。“大清洗”之前,他就在贫病交加中离世,但可以想象,他绝对不会是斯大林青睐的对象。1938年,他遭到流放的好友曼德施塔姆死于海参崴。如果多活几年,赫列勃尼科夫的处境只会更糟。
在《第二本书》里,曼德施塔姆的夫人回忆了赫列勃尼科夫与曼德施塔姆的交往。当时,他们在莫斯科的街头相遇,赫列勃尼科夫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与之相比,还有二等配给可拿的曼德施塔姆就俨然成了“富翁”。曼德施塔姆总是提醒赫列勃尼科夫来家里吃饭,而后者也从不迟到。曼德施塔姆夫人由此得出结论:赫列勃尼科夫肯定看过表。但是,赫列勃尼科夫不可能拥有手表这种奢侈品。所以她猜想,赫列勃尼科夫的口袋里也许揣着一块父亲的老怀表。
与赫列勃尼科夫交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根本无法交流。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而他本人也同样笔直而高大,嘴唇不停地嚅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听不见别人的问题。他只关注那些十分具体,而且在此刻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于“再吃一点吗”或是“要不要喝茶”之类的问题,他只是点头作答。为曼德施塔姆夫妇做饭的老太太坚持认为,赫列勃尼科夫肯定是一位宗教圣徒。
因为无处落脚,赫列勃尼科最终离开了莫斯科。在此之前,曼德施塔姆出面找过苏联作协。那时,作协会给作家们分配住处。那栋作家楼就是布尔加科夫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写过的“格里鲍耶多夫楼”的原型。
曼德施塔姆用尽犹太人个性中的全部力量,对作协负责人别尔嘉耶夫发起猛攻,要求他分给赫列勃尼科夫一个房间。理由是:赫列勃尼科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整个世界诗歌在他面前都显得黯然无光,因此他配得到一个房间,哪怕只有6平方米。
但是,赫列勃尼科夫没有得到房间。别尔嘉耶夫显然认为自己撞上了两个夸夸其谈的无赖。他根本不认识他俩,于是告诉他们,所有房间都已经分配给了那些“富有声望”的文学家。
1922年5月,赫列勃尼科夫离开莫斯科,准备返回阿斯特拉罕。一个多月后,他病死在一个荒凉的村子里。死前,他没有得到过任何医疗救助。他的去世很可能仅仅是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赫列勃尼科夫一生居无定所。他出生在阿斯特拉罕,在这里生活过8年。故居就是当年一家人住过的公寓。
我找到了那栋笨重的俄式红房子,发现公寓上着锁。我推开对面办公室的大门,一个女孩站了起来,问我要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想看看赫列勃尼科夫的房间。
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皮肤白得能看出淡蓝色的静脉血管。她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公寓的房门。墙上挂着赫列勃尼科夫和家人的几张照片,展示着诗人的几张手稿。在俄国革命期间,赫列勃尼科夫扒过火车,在草原上生火过夜,也跑到波斯当过兵。然而无论在哪里,他的身边总会带着这样的小纸片,上面勾勒着草图和他的诗句。
“诗人当年经常吃不饱,”女孩说。
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杯盘相撞的欢笑声,好像有什么喜事发生。我侧耳倾听着。
“我们在给亚历山大过生日,”女孩解释道,“那是我们故居的馆长。”
听说有位从中国来的作家,亚历山大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是个瘦小的男人,双手十分纤柔,握上去软绵绵的。他看起来挺像一位和蔼的地方官僚。就像中国那些小地方的官僚一样,对于外国人的造访多少感到有些疑问,但在下属面前,他还是尽量保持了风度。
亚历山大的嘴唇上长着一颗很大的痦子。说话时,痦子就像一只不断跳动的甲虫。
“赫列勃尼科夫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诗人,”他说,“可惜还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
“现在也没有?”
“你看看马雅可夫斯基,在苏联时代就已经家喻户晓。你再看看曼德施塔姆。经过布罗茨基的宣传,他在西方变得非常有名。赫列勃尼科夫的成就不在他们二人之下。”
说到这里,亚历山大搔了搔他的痦子:“你为什么会对赫列勃尼科夫感兴趣?”
“我读过一些韦利米尔的诗,”我说,“另外,我想了解一下韦利米尔与阿斯特拉罕这座城市的关系。”
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赫列勃尼科夫的发音实在有点困难,我只好以“韦利米尔”代称。这反倒是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权威感,就好像一个外国人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张口闭口地管周作人叫“作人”,管沈从文叫“从文”。
亚历山大简要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1911年,赫列勃尼科夫来到阿斯特拉罕。当时的阿斯特拉罕如同一座露天民族博物馆。这里有三十四座东正教教堂,五座亚美尼亚教堂,两座罗马天主教教堂,八座鞑靼清真寺,两座犹太教堂,一座路德教会,一座波斯清真寺,还有一座卡尔梅克人的藏传佛寺。赫列勃尼科夫爱上了这座祖先的城市,并且意识到它的与众不同。在随后的两年里,他创作了一首关于阿斯特拉罕的长诗。
“赫列勃尼科夫对神秘的东方语言充满兴趣,他还写过一首名为《波斯之夜》的诗。”亚历山大说,“当时,在阿斯特拉罕有很多波斯商人。”
他确定无疑说了他必须说的
而我们也能互相理解!
一条在夜晚和黑暗的契约
被甲壳虫的声音标识出来。
然后他举起他的翅膀,他的风帆,
飞走了。
大海擦掉他的声音
和沙子上一个吻的痕迹。
这一切都发生过!
正如在这儿我告诉过它。
——《波斯之夜》(凌越 梁嘉莹 译)
书架上陈列着赫列勃尼科夫的各国译本,除了各种西方语言的译本,还有日文译本。我告诉亚历山大,我认识的一位中国诗人,正在将赫列勃尼科夫的诗歌翻译成中文。
一个年轻人从隔壁跑了出来,对亚历山大说,大家都在等他吹蜡烛。
“恐怕我不能陪你了,我的朋友,”亚历山大又搔了搔痦子。
“谢谢你,馆长先生,”我说。“生日快乐。”
亚历山大的目光透出笑意。虽说有点惊讶,但蓝色的眼睛还是变得和蔼起来。
我离开赫列勃尼科夫故居,一路走回伏尔加河畔。平静的河面上,一艘水翼船正在缓慢掠过。堤岸边,一位蜂蜜色皮肤的少女,正向天空吹泡泡。我坐到一家酒吧,要了熏鱼和啤酒。我又用手机找出几首赫列勃尼科夫的诗来读。
在阿斯特拉罕的午后,没有什么比熏鱼、啤酒和诗,更适合纪念一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