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金弢:冬日里的长尾
人间故事
长尾是一头牛,像农村的正劳力,是一头农忙时要挑大梁的劳力牛。
冬日里的长尾
文 | 金弢
长尾是一头牛,像农村的正劳力,是一头农忙时要挑大梁的劳力牛。
建子跟长尾的缘分都跟冬天有关,他认识长尾的头一天是冬天,长尾离开这个世界时,建子去向牠告别,也是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建子来村里插队,脚刚落地,长尾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因是冬天地里没活,放牛佬赶着长尾去山上吃草。到了建子身边牠就不想动了,用牛鼻子蹭蹭建子的衣服,又贴近建子的脸,亲昵地吐着热气。到了来年早春二月,天还是冬天,依然下着雪,建子与长尾开始了第一次合作,犁耕做早稻秧田。
过了白露就是秋分,是晚稻出头的节气。农谚道:秋分不出头,割倒喂劳牛,是留给劳力牛过冬的僵稻。“劳牛”不是泛泛而指的水牛,是专指耕地的“劳力牛”,就像拿10分工的青壮年,是个全劳力。说人做得苦,那牛就更苦了,人累了还能抱怨,还能吭个声,不行可以换班;而牛累了什么抱怨都说不出,只是默默无声起早摸黑地干,换取的是草和污秽的牛棚。遇到队里劳牛有限还没得歇息。这时,享用刚抽穗但熟不了的稻苗是劳牛唯一的口福与进补。
建子帮忙看过长尾,目的是想熟悉它,建子要学习用牛犁田。犁田的技术在于如何把犁,把浅了田没犁透,没法插秧,插下的秧苗发不了稞;犁把深了牛拉不动,老拱着背,会伤着牠。年轻的社员犁把得太深,老农就会高声大骂:你以为在你老婆的肚子上,把犁头扎得这么深?!
队里的老农说,长尾是马投的胎,不光牠的尾巴出奇的长,跟其他的牛明显不同,还体大有力,很听话,干活卖力,忠诚且特别通人性。为了跟牠配合犁田,建子会主动接近牠,到了冬天时不时地拿些僵稻去喂牠,为了跟牠搞好关系。而几次合作后,便产生了感情。就是农活再忙,也不忘记去跟牠亲近一番。每次去,牛看到建子来了,都会高高地仰起头,哞哞地叫,以引起建子的注意,像在打招呼。到了插完秧不需要用牛时,社员们去耘田,牠在田边吃草,看到建子过来就会马上仰起脖子。待建子抚摸牠时,牠会用牛鼻子在他胸前蹭来蹭去,这是在回报建子的抚摸。
这头劳牛不光干活好,还非常明理懂事。一次山里干完活回生产队要过河,正赶上在修独木桥,不能用,如果绕去下一座桥,要走出好几里。社员中有个八岁的小孩,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队里的老农说可以让长尾驼过河去。农民会游泳的很少,知青不一样,建子自告奋勇伴长尾驼孩子过河,做个保驾。
平常这头劳牛去河里洗澡,都是粗莽冒失地下水,有时会一跃而入。而今天牠知道自己背上驼着孩子,下水前管牛的老农就说,别的牛不敢保证,长尾没问题。到下水时,牠一反常态,非常小心慢悠地,先用牛脚在河地上摸寻不打滑的落脚地,小心翼翼地入河,下到一定的深度,便不再下沉,让牛背尽量地浮在水面上,不让孩子的屁股浸水。不发山洪时分水河也有五、六十米宽,河水有一定的流速,长尾就知道斜着逆流游过河,不至于到了对岸漂得太远。建子在牠的一边护航,牛还不时地朝他转过脸来,那神态象在说:一切无恙。
就在建子下乡的第二个冬天,劳作了一年的长尾,为了节省饲料,要被赶到山上去放养。放牛的,天才蒙蒙亮,就把牛赶到了山脚,牛会自己上山找吃的。到了傍晚,放牛佬到山脚去叫牛,诺大的山,满山遍野无处可找。牛的听力远超于人,能听得很远,山上的牛听到了主人在喊,知道该回棚了,会下山来。有经验的老农有耐性,知道牛听到喊声下山需要时间,会在山脚耐性等着。有时碰上一些小鬼去收牛,喊完还没两分钟就不耐烦地继续喊。路过的农民就会骂:喊呦喊呦,喊死鬼啊!你以为牛会飞?喊了就下山?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但长尾照样得上山找食。白天牛是不能关在牛棚里的,这样牛会生病的。那天长尾上山,在山腰里,因天寒地冻,又到处是雪,一不当心滑了坡摔断了腿,下不了山。收牛的老农叫过牛等过了时间,知道出事儿了,因为长尾从来会准时下来。于是上山去找,果真找到了躺在地上长尾。牛没办法抬回家,留在山里怕牠在雪地里被冻死,便给他搭了个草棚,希望它能自己恢复过来。
两天过去后,长尾没有缓情,社员们都觉得牠好不起来了,没的救了,把情况反映到了大队。在农村,杀牛是犯忌的,平常的牛农民是不杀的,牛老了,干不动了,辛苦了一辈子,老了就让牠做些轻松的活儿,牛是要把牠养老送终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动刀的。农民说,杀了牛,到了阴间牛要来讨命的。
大队李文华书记专门上山去看了长尾,建子因为犁田用过牠,对牠感情特殊,执意要一起去。李书记对牛说:我们只能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快快好起来吧!不然我们也没办法。杀猪的山沟佬去了两趟,对牛说, 我本来是杀猪的,不杀牛。你就赶紧好起来吧,要是过了三天你还站不起来,那就别怨我了,你在这山上是熬不过冬天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这么做了就别怪我,是队里的意思,并且两次都带去了秋分稻。
农民在传,说牛在山上多留一天,身上就少掉三斤肉。过去,长尾曾经摔坏过一次腿,只是没这次严重:那是五月春意盎然的季节,万物春情勃发,一个大清早,长尾从牛棚里出来,看到溪沟对面一只其他生产队的母牛,一高兴便冲了过去,忘掉了脚下一米多宽的溪沟,摔折了腿,半年上不了犁。但这一回不一样,辛苦劳作了一辈子的长尾,最终还是未能站起来,没能活过这个冬天。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金弢,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81级北外德语读研。八十年代末期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说明:本平台打赏即稿酬。一周后回款即付。投稿信息关注公众号后获取。
向度新刊上架
《向度》2021全年订阅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或点击“阅读原文”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