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新读|家
“满仔,回家,跟妈妈回家。”妈妈将我的小手攥紧,温暖像可以穿透肉体的X射线,沿手臂布满全身。童年时代里,每每有做错事的时候,我就会“躲”在妈妈可以找到的地方,也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学着大人的样子,眯着眼,享受阳光的样子;直到妈妈来找我,领我回家。
苦涩回忆,尚有如糖似蜜的片段暖意。就象有位诗人说的:苦难人生,还有最后一点幸福:死去的亲人会在某一时候回来。
我常常在下班乘车高峰期间站在街头等待峰层过去。有意无意看着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男女。住的远,车太挤会受不了。我不用着急,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没谁会等我回家吃饭。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菜蔬,再到超市买其他食物的时候, 会惹来一些个少妇们的窃窃私语,间或还有一两眼令人舒服的目光。我知道她们说的一定是这个男人顾家。殊不知我是在顾我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据说某地超市下午下班的时候会定时出现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手里拎着一把芹菜或豆腐之类的,在超市里转来转去。那些女售货员们,已经结婚的就对这个男人的妻子羡慕不已;没结婚的,就以这男人为标准开始改造对象。要不是同样穿便衣的警察将这个窃贼拿下,有几个大胆的已经打算抛媚眼了。所谓“君子远庖厨”,长期以来的大男人主义让人们怀着朴素的想法,以为肯下厨房的男人就是坏也坏不到犯罪的地步,殊不知这个小偷就是利用了人们的善良。我可能不至于被当做小偷的,因为我光临超市的次数有限。
也就是说我回家的次数有限。
只要有一切机会或借口(多数情况下不用,工作性质决定我经常加班),下午下班后我都愿意留在单位。回家也无非就是睡觉。哪不一样。饶是如此,我还是在很多诗篇中描述过有关回家的幸福。有一年在格尔木做事,原本要呆个把月,后来临时有变,我先同去的人回来。同伴们说:“真好啊!你可以回家了!”。他们不知道就是回到西宁,我的“家”里只是我一个人。但这一句话仍让我热泪盈眶。我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家的模样,好像真的有这么个地方让我梦萦魂牵。
海子说“伸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前提是“住在五谷丰登的村庄”。真好。我羡慕那些知足常乐的人。有次看见一对收废品的夫妻,丈夫骑着三轮车,妻子在后面推着,满载而归地回家,一边走了一边乐融融地商量着晚上吃什么。那一刻,温暖。所谓打动自己的往往是陌生人,有关“家”的感动也是概莫能外莫能外。
在我过去三十五年的生命里,能记得清的搬家次数是十次。严格地说,从第六次开始就不是搬家了,而是换个住处。最初的那个家现在还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故乡。只是不再完整。作古多年的祖父在生前将偌大的祖屋分成九份给我们九个堂兄弟,都是他老人家的孙子,对谁也不偏心。属于我的那间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住,都无所谓。多半是堂兄们用了,倘若能成为某个(某对)无家可依之人的庇护所,那是我的福分。我想我是不会回去住了。就算穷途末路了也不会。我只会在最后一次,在往生之前的短暂时光里,用脱尽色身、脱尽烦恼的自我回到生命最初的寓所。之后,我,从此不再。
曾经的一个家,有着双重意义。当我们那个大家庭随着父亲退休回故乡而终于完成细胞分裂,我作为守护者,成为原来大家庭的象征。虽然房子换了,一应家具还是原来大家里用过的。因此上,姐姐仍当是娘家来看。而且的确有着我们原来大家庭的气息,说不上来为什么。后来我就在这所房子里成的家。它盛放过曾经的婚姻,盛放过我们一家三口曾经的欢声笑语。当我只有十天大的小宝宝离开医院的小床上第一次回家的时候,进门的瞬间,一路上沉睡的他竟然睁开眼睛,打量着我们的家。我轻声对宝宝说:“我们到家了,宝贝。”孩子一定听懂了,因为他又接着开始睡他的大觉,很放心的样子。
家,就是让心灵安妥的地方。
可是,短暂的婚姻结束后,回想起来,最美好的时光和家无关;而是医院里的十天:那是我们一家三口惟有的,寸步不离的一段日子。
那个不在了的家,被当时两岁的孩子称之为“我们的家”。最困惑的也是孩子。当我从姥姥家接孩子到我租居的房子,孩子很小心地问:“ 爸爸,我们的家呢? ”“这就是咱们的家啊。”我对孩子说到。孩子好像听懂的样子点点头,他又问:“爸爸,我说的是妈妈也会来的那个家。”我无语。我曾听带孩子的老太太说,有时候她领着孩子买菜,经过我们原来的家所在地附近,孩子总会很兴奋地拽着老太太说:“我们家在这里!我们家在这里!”辗转数人最后传入我耳朵里的话,具有放大了的撞击力,那一刻心中的伤痛无以复加。我怎么向孩子灌输都无法改变孩子的说法:他从不认定我的“家”是我和他的家。向别人包括向我说起总是以“爸爸的家”来称谓。荡然无存的那个“家”才是他认为的“我们的家”,就是送他回去时,孩子也说送我回妈妈家,不说我们家;我的孩子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烙记着曾经的一份完满。
他,还只是个两岁的孩子。
(补充:今年八月,也就是十多天前,儿子和小伙伴来成都,小伙伴从网上买了东西,儿子跟我要地址的时候说:爸爸,我们家的地址,给我一下,同学要寄东西。孩子终于称之为“我们家”了,而我又有了反向的瞬间迷惑。这次来,孩子都在公司隔壁的民宿,那个“我们的家”,孩子未踏足。我对孩子说,我们父子在一起,就是家。)
不断地转移租住的房子,给孩子带来一次次的困惑。好在现在孩子六岁了,渐渐有了系统的思维,他明白爸爸的举措是“搬家”。孩子在想完成他的某个小心愿的时候,也会改口说:“爸爸,我哪时候到你家,到咱们家去玩电脑。”今年春节前,腊月二十七的时候,我同孩子一起贴了春联,除了把生活费交给他妈妈之外,我还象征性地给孩子几块钱,算是压岁钱。孩子很高兴,指着我手里还有的几张角币说:“爸爸,这些也给我吧!我都存起来”。
贴完春联,发过年钱,就要送孩子到他妈妈那里;自有个孩子,也就是今年吧,算是和孩子一起“过年了”。送他走以后,我也将锁上门,到单位开始一直到大年初七的值班。只有一个人的“家”是没办法过年的。单位上也是我一个人,但心情会有所不同。有时候,家反倒会让人不堪。
真不知道,家,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有时候加完班的深夜,会忽然有念头要回那个远在城东头的“家”,坐在出租车里,心头会有莫名的一种温暖,我在回家啊!
关于作者:舒放,力求避免油腻的中年男子。流浪各地,但定型于高大陆青海。写诗多年,一直坚持着,哪怕诗歌从大众变成小众乃至现在的旁门,喜欢不减,且欢喜有加。
世界薄寡,请允许我用诗歌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