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醒了｜一棵树也渴望被爱

吹肥皂泡的孩子

图@皮凯。

主播清香为你读诗

小镇说

中国人，自古亲近自然，喜树木。

人的心，有时候也是一棵树，无论是岁月的风雨扑面而来，还是滚滚尘埃遮蔽了翠叶青枝，它总是静默地矗立在那里等待，并接受一切来临，既不倨傲，也不卑微。

一棵渴望被爱的树，它代表了所有值得等待的事物，萌芽、生长……愿我们都能在“充满劳绩的生活里”，愿意在细小的时光中安心投入顺其自然的心，去守候一棵树。

▎一棵树

一棵树也渴望被爱，如果能从晨露中

取出彩虹，我可以唤她：“亲爱的！”

也可以唤她：“最最亲爱的！”

如果能从枝叶间取出绿纱裙，我可以

与她在晨昏之间婆娑起舞

一棵树也渴望被深爱，如果能从蝉鸣中

取出星群，我愿意

她是缀满珠光的新娘；如果能从流水中

取出青山，我愿意作那位虔诚求婚的王子

一棵树，也有苍老的时候

如果能从粗糙的枝叶间

取出手臂，如果能从夕光中取出秋波

那么，在通向明天的路上，我愿意

我们互为拐杖，我愿意我们是偕老的一对

最后，我还想从她的身上取出我的像片

并在四周镶上年轮

就像我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奔跑着

就像我们一直陪伴着

从青春年少，到落叶纷飞

▎银河

即使我顺着夜色里的山路一直走，也不能

走进银河。即使我像萤火虫飞上天空

也不能变成牵牛星

黑夜这么短，星子们很快就会隐身人间

这么多年，我在人世间奔走，总是疑心

那颗织女星，就是我隔世的亲人

当我娶妻后，爱人像长出翅膀一样

为我生下一对女儿

每天她送来第一缕晨曦

夜晚归来，她像一位披了一身星光的人

这让我深信不疑：她就是我转世的织女星

在这低矮而温暖的尘世

如果她绕着我飞翔，天空就会出现彩虹

如果我热泪盈眶

——嘘！这攒了一世的钻石，倘若从我的脸颊上

一泻而下，那是我欠下人间的

一条银河

▎父亲

一棵树看久了，我会流泪

树里会跳出，一张脸

有时候葱绿，有时候

金黄。如果我继续看

那张从树里跳出的脸，会讲童话

会唱歌，有时还会喊我

当它消失的时候，是树已落光了叶子

但我知道，那张脸还在树枝间

就像人间大大小小的爱，成了

虚无的一种。我还知道

那张脸还会回来

就像那些树叶

会一片一片，从树枝上长出来

▎雪夜

在一张白纸上怀揣梦想的人，你的棉被

是十万亩呼呼作响的雪野

触目皆白啊

触着骨头，是哆嗦的白

而肺腑间的飞瀑，是置换出的

喧豗的白

如果有关山，我喜欢剑锋上穿透一切的白

如果有筵席，我偏爱玉光杯里一弯醉卧的白

而此刻，冰弦里小睡的那一滴白

成了乌鸦的穷途末路

我咬紧牙关，不会献出半句玉言

也不会打扰鸟的眼白里僵着的一点眠

在雄鸡啼出的那一大片白到来之前

我更不愿跟谁比嗓子

就算喊破喉咙

也不过是叠加的白

胸无点墨的书生，今夜无从下脚

宛如白纸上一滴迟疑的墨迹

风一遍遍吹过

就像抹布，擦着他身体里的白

▎牧羊人

太阳落山的时候，牧羊人

也把羊群赶下山坡

牧羊人和羊涉过小河，穿过杨树林

回到山下的村庄

夕阳一点点把牧羊人的身影

拉成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

那些远山、旷野和河流

悉数被吞进袋中。等到黑夜降临

牧羊人身后的一切景物，随着他的影子

一块消失了，就像那些山川河流

都回到了牧羊人身上

第二天清晨，牧羊人又赶着羊群上坡

那些山岭、河滩和杨树林

一一从蛇皮口袋里倒了出来

就像它们是牧羊人身上出走的肩膀和血脉

或者是牧羊人

从身体里赶出的又一群羔羊

▎枣树

崖畔的老枣树，多像我的

母亲。她在豫西

那个名叫陈吴老寨的小山村活着

一辈子也没有挪出过半步

为了养大她的儿女

她的手指，常年如枣树皮一样开裂

“说出生活的苦，像枣花一样数不清”

让我的眼里揉进一块块巨石，磨出

一朵朵浅黄色的黄昏

我每次回村，她总是早早等在崖畔

大风吹动她的身子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那棵

枣树，解开她葱绿的衣扣

用枣红色的乳汁，奶她

归来的儿子

▎小银河

入冬以后，小河里的水就消失了

河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

像一群打坐的僧人

在繁星满天的夏夜，我曾多次

经过这条小河，流动的河水

像一片哗哗作响的星空

仿佛那些孤独的石头，曾经是

耀眼的星辰。而现在

除了萧瑟的风，再没有什么

来打扰这些苦行僧

但我还是担心

如果这些僧人睁开眼睛

人间就会多一条小银河

▎火柴

那些修理整齐的树木，安静地躺在盒子里

如果它们站起来

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那些树木，母亲总是小心地藏在口袋里

每到炊饭时分，才会领走它们中的一棵

然后，将它化作灶膛里的一缕炊烟

有一次，我登上家乡高高的山岗

看到光秃秃的山坡上

长满了幼小的刺槐

仿佛母亲以前放生的树木

又回到了山坡上

那些树影

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左右飘荡

像炊烟一样

仿佛只要大风一吹

就会重新在头顶上袅袅升起

▎白云寺

山的绝顶处，会有寺庙

与云朵暗通款曲，常常被人唤作白云寺

寺院的砖雕上，纹有精美的云饰

而神仙闭目盘坐的莲台

就像一团团美奂美仑的祥云

仿佛仙人们刚刚驾云归来，在案几上入定

我们这次到白云寺膜拜后

沿着青砖甬道，一步步降下山来

母亲、女儿和我

就像一群翩然归来的神仙

我们的身体，似乎在一个劲地变轻

前面欢呼雀跃的女儿

像一位步入红尘的小仙女

而年迈的母亲

像正在下凡的菩萨

▎吹肥皂泡的孩子

先是一个肥皂泡，接着是一串

孩子不停地吹着

肥皂泡就像田埂上五颜六色的野花

开满了孩子的天空

那些漂亮的肥皂泡不断从空中落下来

落在秸秆上、道路边、花木旁

有一个落在了沉默寡言的父亲身上

他久久地看着孩子，和五彩缤纷的肥皂泡

他不知道，那些天上的花朵

在一次次的幻灭中

正领着孩子，迈过人生最初的坎

就像孩子不知道

他正在发动一场战争

那些漂亮的炸弹，把父亲的天空

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诗人手稿